彼时的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对厨房里的活计一窍不通,连切个土豆丝都像在锯木头,引得老兵们哈哈大笑。他们打趣我说:“就你这刀工,以后怕是讨不到媳妇喽!”我虽然嘴上傻笑着应付,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总有一天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食堂是一栋有些年头的两层小楼,红砖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苔,像披了件迷彩服。楼下是操作间,几口大黑锅日夜操劳,锅底被烟火熏得锃亮,像战士们黝黑的脸庞。楼上是餐厅,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山水画,时光仿佛在画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靠窗有张八仙桌,那是首长们的专属座位。
刘师傅是位川菜高手,个头不高,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他总是摸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山羊胡,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他的眼神却格外明亮,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战友们都说,刘师傅做的川菜,连转业多年的老首长都念念不忘,经常回来就为吃他做的菜。我曾亲眼见过刘师傅炒菜,那锅铲在他手里翻飞,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有一天傍晚,我正埋头在水池边刷锅,无意中听到刘师傅和别人聊天,他说:“我看那小子,虽然傻了点,但心眼儿实诚。”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第二天一大早,刘师傅把我叫到跟前,只问了我一句:“想学吗?”我激动得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心里比中了彩票还高兴。
学厨之路,远比我想象的艰辛。每天凌晨三点,天还没亮,我就得跟着刘师傅去团部后面的菜市场采购食材。冬天,寒风刺骨,手脚冻得通红,哈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夏天,汗流浃背,蚊虫叮咬,滋味可不好受。刘师傅常说:“做菜就像做人,得认真。”他从最基础的刀工开始教我,要求切葱花要丝丝分明,切蒜末要大小均匀。我的手上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晚上睡觉都能闻到手上浓浓的蒜味。半夜醒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刀工口诀,像着了魔似的。老班长看到我这样,无奈地摇摇头:“你小子,真是傻得可以!”
家人也对我的选择不理解。母亲在信里写道:“好好当兵,学什么炒菜?”父亲的态度更加直接:“堂堂男子汉,围着锅台转,成何体统!”只有妹妹支持我,她在信里说:“哥,你要是当了大厨,以后给我做好吃的!”读着家人的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时间飞逝,一年后,我终于能独立完成大部分菜肴的制作。记得第一次做菜给全连的战友吃,他们赞不绝口,我高兴得一晚上没合眼,像喝了蜜一样甜。刘师傅看到我进步神速,倾囊相授,甚至把他的独门秘方都传给了我。尤其是一道红烧肉,要用三年以上的老陈醋,还得配上特制的香料包,香味浓郁,入口即化。
1990年,我退伍回到家乡。那一年,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许多工人下岗,生活举步维艰。我们县的国营纺织厂倒闭了,曾经繁华的街道上,如今摆满了小吃摊。家里的老房子是土坯房,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漏水,屋里要摆上七八个盆接水,晚上睡觉都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像一首催眠曲。父亲种的几亩地,因为天灾颗粒无收。母亲愁眉不展,妹妹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但高昂的学费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我去了镇上的几家小饭馆应聘,但老板们一听我的工资要求,都摇头拒绝,说现在生意难做,给不了那么多钱。后来,我听说县城新开了一家“金福楼”,是全县最大的饭店。店门口的红木牌匾气派非凡,大理石台阶擦得锃亮,门口还停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
“金福楼”的掌勺师傅名叫张文华,外号“张半仙”,据说师从省城的大饭店。他留着八字胡,眼神犀利,说话时总是眯着眼睛打量人。我去应聘时,他正在厨房里炒菜,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学历?”我回答说:“初中,在部队……”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现在都讲究文凭,你……”我赶紧解释说:“张师傅,我是来学艺的,打下手也行。”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暗暗较劲,总有一天要让他见识我的真本事。
“金福楼”的老板王德明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戴着金丝眼镜,留着分头。他听到我的话后,对张文华说:“年轻人肯吃苦,就让他试试吧。”就这样,我进了“金福楼”,开始了我的帮厨生涯。
在“金福楼”,我比在部队还要勤快。每天天不亮就到店里准备食材,当客人们还在睡梦中时,厨房里就已经响起了我清脆的切菜声。我一丝不苟地完成张文华交代的每一项任务,但他总是鸡蛋里挑骨头,不是说火候太大,就是说调味不对,要不就是嫌我刀工太差。我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刘师傅的教诲,等待着证明自己的机会。
晚上回到租住的筒子楼,我就对着萝卜练习刀工,一练就是大半夜。楼道里弥漫着萝卜的味道,邻居们都笑我傻,说我天天跟萝卜较劲。但我始终牢记着刘师傅的话:“真本事不在嘴上,在手上。”
有一天,一位常客对服务员说:“今天的青菜炒得不错,有股家乡的味道。”这句话让我欣喜若狂,像久旱逢甘霖一样。张文华听到后,脸色很难看。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县里突然通知要接待省里的领导,指定“金福楼”作为接待地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张文华的老毛病犯了,胃溃疡急性发作,被送进了医院。王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我鼓起勇气对他说:“老板,让我试试吧!”王老板一开始不太信任我,但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答应了。
我走进厨房,深吸一口气,将刘师傅传授给我的所有本领都使了出来。我切菜干净利落,炒菜火候恰到好处,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阵阵诱人的香味。领导们吃完后,赞不绝口,一位领导甚至说:“这味道,比省城的饭店还要地道!”听到这句话,我的眼眶湿润了,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第二天,张文华出院回来,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后,沉默了许久。晚上收工时,他叫住我说:“小伙子,你真有两下子。”从那以后,我就成了“金福楼”的二厨。每个月领到工资,我第一时间就寄回家里。妹妹的学费终于有着落了,家里的老房子也修缮一新。父亲听说我在县城干得不错,逢人就夸:“我儿子是‘金福楼’的厨师!”
前不久,我收到了刘师傅的来信。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工整有力。他在信中写道:“厨艺如人生,火候到了,自然开花结果。军人本色,永远不能忘。”我把信珍藏起来,决心像刘师傅那样,培养更多优秀的徒弟,将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如今,我也留起了山羊胡,像当年的刘师傅一样,偶尔也会摸一摸。徒弟们打趣我说:“师傅,您这是要成仙啊?”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思绪回到了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军营食堂,回到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夏天。我仿佛又听到了首长对刘师傅说的那句话:“老刘,你这手艺要是不传给徒弟,就真成绝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