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民间文化里,虎的形象有“上山虎”和“下山虎”的区分。“上山虎”通常是吃饱喝足回到山上的老虎,象征着平安吉祥、步步高升;而“下山虎”则通常是饿着肚子、需要下山觅食来填饱肚子的模样,象征着挑战和机遇。20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引发了全国范围的“下岗潮”。成千上万的下岗工人成为了“下山虎”,他们前途未知,温饱无测。等待着他们的是整个时代和个人生涯里所遭逢的前所未有的变局。李修文的长篇小说新作《猛虎下山》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展开的故事。
在那个“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时代,一切探索都带有野蛮生长的态势。捧惯了“铁饭碗”的人们不得不接受残酷的市场考验。小说中写到的镇虎山,是位于炼钢厂背后的一片茂密的山林。实际上,它并不仅仅是自然意义上的原始丛林,同时也是那个时代场域的象征。
丛林的逻辑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按照丛林法则的逻辑,老虎本应是食物链的顶端。关于虎,人们总是能联想到王者风范、威武、霸气、凶狠,但是小说的主人公刘丰收和这些词语都无关。他无权无势,只是钢厂的一个普通炉前工。无论在单位里还是家庭中,他都是一个失败者。当下岗潮来临,他是那个首当其冲的“倒霉蛋”。他之所以主动请缨上山打虎,与武松打虎式的英雄气概没有半点关系,而是别无选择。对于那个时代的国企工人而言,铁饭碗就是命根子。为了保住饭碗,刘丰收甚至不得不以命相搏。
可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次的以命相搏使刘丰收这样一个权力金字塔底端的人一跃而上,成为了一个可以在厂领导面前说得上话的小头目。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当一个庸庸碌碌、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因为一个荒谬的事件骤得名利,从前那些看不起他、欺压他的人成为了他的奉承者。而得到权力的刘丰收并不满足于此。不知不觉间,他被权力异化,开始仗势欺人、挟私报复,并最终走向自我的反面,把自己也变成了老虎。正是这种前后巨大的反差,让小说形成了极大的戏剧张力。
一方面,刘丰收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领导的器重、情敌的阿谀、妻子的顺服;另一方面,刘丰收也步履维艰、如履薄冰——老虎是否存在是一个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的命题。为了不下岗,也是为了保住好不容易到手的权力,刘丰收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使所有人相信确实有老虎这一事实。
如果说小说的前半部分有强烈的荒诞喜剧色彩,那么后半部分则逐渐走向魔幻现实主义。随着打虎行动的进展,刘丰收的处境愈发艰难。到了小说后半部分,人物开始走向癫狂,与动物逐渐合二为一,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为了争夺虎皮,刘丰收先是与张红旗翻脸,让众人一起孤立囚禁他,之后又和原本十分亲密的兄弟马忠反目成仇。在刘丰收与马忠为抢虎皮爆发正面冲突之后,小说没有直接写这次的冲突结局如何,而是以马忠的凭空消失作为了这一章的结尾。紧接着在下一章,刘丰收做了一个梦。梦里,披着虎皮的他与一只挑衅他的兔子搏斗,并最终生吃了这只兔子。意外地,那曾经令他作呕的生肉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难吃,反而带着一丝甜意。从此刻开始,刘丰收就彻底地兽化了,与老虎合二为一。而在后来,小说也透露出了那只兔子实际上就是马忠。刘丰收梦中与兔子搏斗并最终吃下兔子的幻境,可能暗示着马忠最终被刘丰收所害的现实。
原本同舟共济的兄弟反目成仇,而原本敌对的人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一边狼狈为奸、一边相互防备。最终无论是兄弟还是敌人,都为了“抢头功”而相互残杀。看起来,抢到虎皮最后变成“百兽之王”的刘丰收是这场斗争的胜利者。实际上,除了那个一直隐藏在安全帽下的领导,所有人都是牺牲品,甚至厂长本身也是。
这种带有魔幻色彩的叙事艺术性地再现了当时那种为丛林法则所主导的社会现实,也写出了在残酷的现实之下人被异化的悲哀。
人与动物的相互转化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常有的元素。《猛虎下山》的独特性在于故事发生的场域不是乡土社会,而是现代化的工厂之中。它通过魔幻所抵达的那个现实离我们的当下更近。但是这种写作的困难在于,现实性和魔幻性无法通过既有的民间信仰或者传说产生直接的连接。以传说为根基,人变成动物的故事虽则荒诞,却又能令人信服。
小说自始至终是从刘丰收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的叙事,我们跟随刘丰收一起入梦,又一起清醒,最终一起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或许这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个叙事圈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刘丰收变成老虎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也就成为了一个开放的未知。
(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霍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