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摄影：赵辉

许杰1983年自上海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至上海博物馆做馆长秘书，先后在沈之瑜与马承源两任馆长身边工作数年，直到1990年离开上博赴美深造。那时的许杰对文博工作尚一知半解，但两任馆长都是各自领域的顶尖学者，耳濡目染下他学到了很多。

1983年 六千年的中国艺术展-旧金山

在上海博物馆工作的数年间，许杰接待了许多国内外博物馆界的贵宾，其中就包括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馆长、董事代表团，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了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1999年 与三星堆神树合影

许杰在美国艺术博物馆界的职业履历非常丰富。1990年申请到奖学金前往普林斯顿大学东亚艺术考古专业深造，在取得硕士学位和博士资格后，得到研修基金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工作两年。1996年正式入职西雅图艺术博物馆任中国艺术部策展人。

2001年 西雅图艺术博物馆-四川考古展

2003年至2008年他转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工作，先后担任亚洲艺术部主席和亚洲艺术部暨古代地中海地区艺术部联席主席，期间并完成普林斯顿大学博士论文答辩，取得博士学位，论文题目为三星堆遗址，是迄今对三星堆文明最为全面的研究、阐述。2008年出任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至今。

2007年 许杰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许杰是第一位在美国大型艺术博物馆担任馆长的华人，拥有四十年的博物馆从业经验。他对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规划旨在全球背景中展现亚洲艺术的意义以及加强与世界其他地区的互动，探索当代亚洲艺术与古代亚洲艺术的关联，并且全新推广和开拓亚裔美国艺术家的呈现。

在1990年赴美留学之前，许杰曾于1988年作为上海博物馆的随展人员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之后历经普林斯顿、纽约大都会、西雅图、芝加哥，到2008年赴任旧金山，迄今在美三十余年。

2008年 旧金山亚博明代艺术展

许杰一路精进的职业生涯，也是亚洲艺术被美国社会不断认识、了解、欣赏的三十年。去年4月，许杰对外宣布开启下任馆长的继任程序，在他眼中，一位出色的博物馆馆长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退任后，他未来又有何人生规划呢？

Q = 99 艺术

A =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 许杰

Q：

从你赴美的上世纪90年代初到21世纪初期，美国博物馆行业的亚洲艺术研究，尤其是中国部分是怎样的状况？

许杰：

从90年代到21世纪20年代这三十年里，以中国艺术史为例，前十五年是蓬勃发展的，新老更替也比较有序，来自中国大陆的学者更多了，原来以美国白人或犹太裔学者居多。后十五年我觉得艺术史研究发生了细分的情形，学者的研究做的越来越细，一方面这是一个好的现象，但另一方面，似乎整个业界并没有前十五年那样的动力或是能量了，有利有弊。

2001年 考察三星堆遗址

在亚洲艺术的研究中，中国和日本都是主流。日本艺术的研究多年来比较平缓的向前发展。当然中国艺术在前十五年比较兴盛，各种项目、活动会更多，韩国艺术的研究也在过去三十年中有明显增强，对南亚、东南亚地区的研究也有比较大的发展。

Q：

四十年前你供职上海博物馆，当时恰好有一个“六千年的中国艺术”去旧金山展出，可以说那时就结下了你与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缘分？

2003年 马承源先生在芝加哥考察

许杰：

我1983年上海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博物馆做馆长秘书。那时馆长是沈之瑜先生，马承源先生做馆长是几年以后，我跟随马先生工作最久，到1990年离开上博时，我和马先生工作了将近五年。因为两位馆长都是非常厉害的学者，所以跟着他们学了很多。当年我接待国内外的贵宾，就包括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代表团，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也是我第一个知道的海外博物馆。这很有趣，因为二十五年后，我去那里做了馆长。

Q：

你第一次去美国是什么时候？

许杰：

1988年上海博物馆的展览“中国文人书斋”在美国巡展，是我第一次去美国，首站是西雅图艺术博物馆。而巧的是八年之后于1996年我第一份正式入职的工作就是该馆。之后的2003年开始，我就职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2008年开始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工作。我可能是博物馆界中履历很完整的一位，从最初的馆长秘书开始，之后做博物馆研修人员，任博物馆中级策展人，高级策展人，亚洲艺术部主席，最后担任馆长，这个过程整整四十年。

2019年 亚博新建馆舍示意图

Q：

你自2008年开始在亚洲艺术博物馆任馆长，明年即将退任，亚洲艺术博物馆在你治下，哪些方面变化最大？

许杰：

最大的变化之一是我将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工作使命扩大了一倍，原来我馆的创馆使命是亚洲地区的古代艺术，现在增加了亚裔美国艺术，将亚洲和美国贯通起来。同时拓展了当代艺术，引领博物馆进入二十一世纪，这是一个最大的变化。

2019年 小臣艅尊陈列改建

此外，我带领团队筹集了一个亿的美金，这其中没有一分钱来自于政府，完全来自民间，这部分资金用于改建我馆的馆藏陈列，同时建设了新的临展馆舍和艺术露台，并且增加了博物馆营运的永久基金，这是第二个方面。第三个方面，改变了博物馆原先工作的侧重。现在更侧重“体验”，将观众需求放在第一位；而以前是以器物为主。博物馆的观众并不能带走文物和艺术品，但总可以带走他的体验。无论是古代艺术、还是当代艺术，能给观众带去有效、有趣，能丰富他们生活的这种体验，是我们新的着重。

2019年 亚博彰显亚裔美国艺术的室外壁画

Q：

亚裔在美国是少数族裔，但同时美国的博物馆界活跃着很多亚裔的身影，你如何看近二十年这一群体在行业中的状况及境遇？

许杰：

亚裔策展人在美国的发展前途是较好的，这同美国本身是一个移民国家很有关系。我们面临的挑战是，亚洲文化艺术尚未进入美国社会主流，因此需要持续不断地推进。不仅是传统的研究艺术史的方式，而是要将亚洲艺术同美国今天的生活贯通起来。

想真正进入美国文化的主流，我们的受众当中一方面应该大大增加亚裔观众的数量，同时也需要着力吸引其他少数族裔和白人族群中的普通民众。这些群体如何对亚洲艺术文化进行深度的了解，是需要我们做的工作。以前博物馆的观众一般都以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犹太人为主，是面对社会精英阶层的机构。现在博物馆越来越平民化，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理念是“Asian for All”, 人人亚博，即亚洲文化为所有人服务为基本宗旨。

人人亚博-亚博观众场景

Q：

你频繁往来于中美两国进行工作交流，你认为两国在博物馆文博系统有哪些可以互相借鉴的地方？

许杰：

两国有共性也有不同，如何吸引观众进行更广泛、更深层的体验，这是共性。不同在于中国的观众和美国观众不一样，他们的知识背景、文化背景不同。中国的大型博物馆不缺乏观众数量，常常是一票难求。而在美国综合性的博物馆当中，亚洲艺术部门恰是观众最稀缺的，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吸引更多的观众。如何使社会各个族群都能欣赏亚洲艺术，服务于观众使其产生深层次的体验是共同的追求。当然一切工作的基础是学问，有了学术基础，如何叙事，将学问诠释为观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这方面的交流无疑多多益善。

2021年 亚博teamLab沉浸互动展

Q：

你在湾区的经验，哪些形式的公教活动，展览、最受观众欢迎？

许杰：

第一，文物本身有震撼力；第二，叙事一定要让观众了解文物背后的文化因素，而不是仅仅猎奇式的欣赏。我觉得每个展览都要找出一种叙事的角度和故事，使来自遥远国家，不同文化的艺术同今天的生活贯通起来，这非常关键。

2013年 亚博兵马俑展

Q：

你任职期间筹资了一个亿美金的款项，完全来自民间，这对于博物馆永续发展，加强与本地社群的链接有很大的作用，请谈谈这方面的经验？

许杰：

做任何事都要有一个愿景，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理由是什么？愿景一定要能够鼓舞人心，有前瞻性。其次就是叙事，任何事情都是叙事，你的愿景如何通过打动人心的方法和对方交流。赞助者捐的金钱对社会、对博物馆是一种助力。任何投资都是需要有回报的，捐钱给博物馆，博物馆不可能还给捐赠者更多的钱，但可以帮其实现人生价值、社会价值，博物馆给予赞助者的回报是金钱买不来的。

2017年 亚博汉代考古展

Q：

专业的人才、雄厚的资金、明确的发展愿景，你觉得这三个因素在博物馆发展过程中，是怎样互相协力的？

许杰：

我每天永远关心三件事。第一，人才，如何招揽人才，鼓励人才，提升现有的人才；第二，艺术，我们的艺术如何呈现，我们的体验应该如何提升；第三，金钱，就是资金的问题；三者的关系是共生共荣的。万事以人为先，文物的背后永远都是人。实现艺术、制作艺术内容提供给观众体验的也是人，所以人是最重要的。金钱相当于一辆汽车中的能源，没有能源就没办法开动。有很好的人才，很好的项目，则会更容易募集更多的资金，有了更多的资金，可以培养更多的人才，提升艺术项目和观众体验，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

Q：

99艺术：亚洲艺术博物馆从建馆最初的八千件馆藏，到现在接近两万件藏品，可以分享让你印象深刻的藏家捐赠故事吗？

2008年 许杰研究小臣艅犀尊

许杰：

其中一件是我们博物馆举世闻名的镇馆之宝，商晚期以犀牛为造型的小臣艅犀牛形铜尊。这是举世无双的一件宝贝，捐赠者是布伦戴奇先生，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担任过国际奥委会主席的美国人。我馆建馆原因就是因为他的收藏捐赠给了旧金山市政府。另外令我非常自豪的是，近几年因为我们扩大了建馆使命，涵盖了亚裔美国艺术，所以非常快地征集到一批重要的亚裔美国艺术家的作品，这也是未来我们着重发展的一个方向。我想只要持之以恒坚持下去，半个世纪后可能会是美国最重要的有关亚裔美国艺术的收藏博物馆。我可能有些自信，但事在人为。

2013年 兵马俑展-亚博大门

Q：

你将于明年退任，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也已开始寻找继任馆长的计划，什么样的人适合执掌这家博物馆？

许杰：

我认为担任馆长需要几个方面的要求。第一，当然应该是一位艺术专家，无论是亚洲艺术的哪个门类都可以，但一定要有学问；第二，要有前瞻性的宏伟愿景，指明博物馆的发展，提升的方向。第三，具有人格魅力和叙事沟通感染力，有效带领员工团队，放手用人，并与机构内外各界有效配合，尤其重要的是与董事会、所在社区和政府机构的配合、互动。第四，要有筹款能力；在美国，博物馆馆长和大学校长的一个共同点就是筹款是要义，但筹款能力基础在于以上几点。第五，要有法律意识。第六，要有财务意识，但我的着重是筹款，我有很好的团队来花钱。总之，一家博物馆的馆长所需要的能力非常全面，很不容易。美国的体制并不强调你一定要有经验，更重视的是你的潜能，为有识之士提供平台，供你充分地发挥。

2023年 超越宝莱坞-印度舞蹈展的体验场景

Q：

你2023年对外宣布不再担任馆长，未来你有何计划？

许杰：

去年4月我宣布两年后将退任，别人问我为什么是2023年宣布？我解释是因为四个数字：十五、二十、四十、六十。我2008年上任，2023年宣布退任，正好是十五年；目前所在的馆址是2003年迁入的，至2023年刚好二十年；我1983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上海博物馆工作，2023年正好满四十年，在博物馆界从业40年；2023年我年满六十，中国人相信六十是一个甲子，正好是一个循环，我需要从新规划我的人生。

退任后我会做几件事情：首先要回归学术，这是我的本原。其次我想培养人才，尤其是文化事业、博物馆领域的领军人才。同时我也会介入一些重大的项目，比如两年前美国国会立法成立国立亚太裔历史文化博物馆可行性研究委员会，我是八个委员之一。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一项工作，不光是惠泽我们这一代人，也是为了亚太裔子孙后代的福祉，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也是我退任后继续回馈社会的一个方式。

另外，我目前还兼任数个公益职务，如美国博协的董事，希望在这个大平台上继续为博物馆事业贡献绵力，以及普林斯顿大学研究生院领导委员会委员，为研究生院的发展出谋划策，普大是我重要的人生节点，我愿尽我所能回报母校。在中国，我担任了数家博物馆，考古文博学术机构和高校的义务顾问，我十分乐意为美中文化、文博交流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