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争名号各门酣斗 伤狡徒路盛登台

上文书说到泾潮等走到离绿林山不远处，寻找安歇的地方，忽然遇到一个人，蓝衣彩带，帽子上绣着银箍，手撑一把油伞，站在雨中。泾潮眨了眨眼，认出正是自己时时想起的月儿！泾潮既高兴又诧异，高兴的是前些日子担心月儿再遇到那伙江湖人，今天看来没事，诧异的是一别两月有余，月儿如何到了这里。急忙走到近前，拱手说道：“谯娘子好吗？”月儿答道：“我很好，你的内伤可痊愈了？”泾潮点点头，二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互相挂怀的心思已经表现出来，观海客、镇峰龟蛇、江陵斜月等长辈在旁边观看，已经知道他们的心意。

月儿如何来到这里？原来和泾潮分手后，月儿到河北道找了一些北地草药，怕那伙江湖人再来追杀，自己也很小心，晚晚的出去早早的歇息。说来也怪，这群人来得势头凶猛，去得也快，再也不见踪迹，很是神秘。月儿独自走了一个多月，想起泾潮来，一念之间便来崂山找他，恰巧遇到成双领着一众少年和泾潮相约后，先行赶奔绿林山。众徒弟说话吵嚷时月儿恰好从旁边经过，听到有人提泾潮的名字，于是侧耳细听，知道泾潮也要去演武台。月儿的装束虽然与众不同，但大唐朝东西互通，各国民众往来频繁，奇装异服，驼马商队，就是在民间也没人觉得奇怪，所以众徒弟并未留意，月儿听得明白，先于众人赶到山下小镇等候。

泾潮和月儿重逢，非常高兴，领着月儿拜见各位长者，几位长者听说月儿是绿雀剑的徒弟，都感到诧异。众人找了一家客栈，分配屋子住下来，又点了些烙饼热汤吃了，沏上茶团团围坐，商议演武台的事，谈论了一阵，成双令众弟子早早歇息。月潮到院中讲话，没说几句，飞扬、天基来找泾潮，苗瑛瑛、姚书仪请月儿一起回客房。月儿以为瑛瑛、书仪二人都是少女，有意找自己谈心，泾潮却知道这是师叔的意思，果然梁璝见到泾潮责备道：“你没有本门师长的允许，和吕宫阙的徒弟来往密切，如果让白师叔知道了，如何应对？”泾潮听到白意萍的名字，心中一紧，不敢再说，回房歇息。

第二天平旦，众人纷纷起来洗漱、喂马，附近的村子里，早已经有农夫开始劳作，只为了一家人的吃穿。道路之上，小商小贩为了挣些微薄钱财，运货忙碌，虽然是盛世，民众仍然艰辛。日出时分，众人吃罢早饭，商量着要出发，忽然沙圆来报信，说草席罗汉照众回来了，于是成双、梁璝领着众人迎接。只见一名健壮僧人，中上等身高，头戴一顶磨得飞边的草帽，背着一卷竹席，面色黝黑，僧衣上满是补丁，大步走进来。这草席罗汉不喜欢总待在寺里，享用香客的捐赠，背着一卷竹席躺遍东西南北，体察人间疾苦，品行令人钦敬。众人见了礼，都坐在后院的空地，这时日光迎面，寒意慢慢散去，草席罗汉道：“路盛领着徒弟张升、岑先魁等六人，天岭门只有刘茂才带着谢不恭、薛六儿、吴道馗、项飞等七名弟子下山，要在台上展露武艺。”众人得了准信，心中稍稍安定，一同起程奔绿林山后山，第二天就到达后山山脚下。

成双领众人来到后山，先找一家偏僻的客栈住下，白天众弟子练习切磋，夜间一起谈论江湖上的事，静等两天后演武台大会。月潮二人虽然有很多话要说，然而一众师兄弟不离左右，瑛瑛、书仪和月儿一开始互相不适应，没过一两天就有说有笑了，月儿也知道自己师父和各门不合，因此也不急于和泾潮细细说话。这几天陆陆续续来了各门派的人，有习武少年独自赴会的，也有师徒一起来的，山下客栈几乎已经住满，晚到的只得借宿在山民家里，夜间也有参加大会的人提着灯笼举着火把赶路，各自寻找住宿的地方。

两天后，终于到了演示武艺的日子，成双等长者令众弟子早饭后才去，还不允许登台，弟子们都不理解，但不得不听，晚晚的出去。众弟子步行的人有一多半，虽然脚程快于常人，也须要走上半个时辰，月潮骑着马先到了。远远望去，一座巨型木台，搭在山脚下的缓坡上面，是用方形的大木条卯榫而成，高八尺，四丈长，三丈宽，观看的人须要往后退得较远，才能看见台上全貌。月潮往地面上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多数是本地的山民，也有不少临近州县来的。演武台三年举办一次，汇聚天下习武少年，大唐民风尚武，爱看热闹的如何肯错过，周边各地比如随州的武术爱好者，都骑马坐轿赶来观看，甚至有带着桌椅来的。山脚下自然有人趁这机会贩卖茶酒、点心、干果，挑挑担担儿，但是不允许吆喝，以免干扰台上的人。

月潮坐在马上，看了一阵，才知道众长者为什么不来，这时台上已经斗了一个时辰，然而登台的人武艺很平常，只能当作垫场赛。不多时众弟子都到了，看了一阵，也觉得平淡无奇。一直斗到午后，登台者武艺渐渐变强，先有一名六合门弟子连胜六阵，后来却被一个不知门派的弟子一掌击下台，口吐鲜血，取胜的这个又被后来登台的打败。这时武艺平常的人已经不敢登台，月潮仔细观看，觉得各门各派都有绝技，只是轻易不外露。到了日入时分，七门众弟子已经有想登台的，各门的年长弟子飞扬、天基、乔睿等拦住，领着众人回到客栈。见了成双等长者，吩咐明天日出吃饭、整理物品，食时赶到演武台，众弟子大喜，吵吵嚷嚷，人定时分才休息。有诗曰：

闻鸡起舞习弓刀，热血男儿学骠姚。

执锐披坚征战苦，凌烟阁里把名标。

第二天天刚亮，众人纷纷起来，洗漱完毕，店家早已安排好肉羹、烙饼、馒头、腌菜等，少林僧人另外准备了一桌素席。别人不要紧，沙圆一大早吃了十个大馒头，两大碗粥，食量惊人。吃完饭众人整理衣物、兵刃，分几拨前去，骑马的先去占位置，月潮骑马，跟随第一队先走。路上两人细说分手后的事，月儿听说了黄鹂和李家的渊源，很有感慨，二人尚未说完，已经到了台下。泾潮和众师兄一起占了左侧一块空地，摆了几只凳子，后面几拨陆续赶到，这时周围也已经站满了人。年轻人好动，四处张望，只见台下右侧一处，高矮胖瘦，站着十几个人，其中六七人的衣服上绣着一个棕色凉亭，必定是平波阁的人。另有七八人穿着长衣皮帽，装束与众不同，其中一个人猛然回头，吓了泾潮等一跳，只见此人毛发稀疏，一张雪白长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对黄眼珠，青紫嘴唇，如同凶魔恶鬼一样，正是雪山魈刘茂才。

这时朝阳耀眼，一名老者登台，宣读演武台的规矩，一是台上比试，尽可能比拳腿，然后才是兵刃；二是习武少年上台比试，同门的师父师兄弟不能登台帮忙；三是胜出者立即停手，不能追逐落败者。违反以上几条的，由侧边一个小台上的几位公推评判者罚出场，不得再比，连胜者可以休息一下。为了显示公平，几位评判者都没有门派，也不是武艺高强的人，但是这几个人见多识广，眼力敏锐，能评判高低胜负。规矩读完，掌管演武台大会的几个人下了台，又走到台后一个缓坡上，早有人准备好桌凳、点心干果等，旁边铜锣一敲，比试开始。

经过头一天的淘汰，登台者已然不多，那些刚来时不服不忿，自视不凡的人，见了台上的比拼，已经晓得本事不足，只能看别人较量。崆峒派弟子边峦石率先上台，九宫门弟子吉奉英挑战，吉奉英招式花样很多，身法灵活，然而斗了一会儿，连台下的山民也看出边峦石力量足，功力深，没有明显破绽，应该能取胜。果然吉奉英二十合后脚步变慢，被边峦石逼到角落，只能主动跳下木台，他的师弟章信不服气，上台比试，章信力量稍大些，招式却不如师兄，十几合后，被边峦石一拳击中肩头，跌落台下。边峦石连胜三阵，免不了得意忘形，大声放话挑战，下面各派弟子当然不爱听，平波阁岑先魁出战，力量上不输峦石，又是生力，斗了三十回合，一掌击中峦石后背，打下擂台。五方门项福，四鱼门贾松先后上场，都不敌岑先魁，接着曹檄和他斗，三十几个回合才胜出。泾潮无意间向右边看了一眼，见雪山魁刘茂才向一个瘦子耳语几句，那瘦子领命登台。两人互相通了姓名，瘦子是天岭门弟子高昌快剑薛六儿，六儿没亮兵刃，直接出掌疾攻，身法极快，曹檄守中带攻，四十余合不分胜负。那薛六儿掌法一变，拳中夹杂了点穴的手法，曹檄很不适应，二十合后被击中左上臂，肿痛难忍，虚晃一招，跳下高台。薛六儿连胜二阵，汤文虎、焦闯二人要上，被众人拦住，大家均想，这二人上去也是白给。过了一阵，泥湾闲士裴天基飞身跳上高台，泾潮虽然不喜欢天基性子骄傲，却和他交过手，知道天基的武艺不在飞扬之下，当下留神细细观看。裴天基和薛六儿斗了四十合，六儿支持不住，转身下台。天岭门商文进跟着上场，文进的悟性在门中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只是还年轻，和泾潮相似，三四十回合后力怯败阵。突然台下一个人飞身而起，站在天基对面，众人忙打量此人，见他八尺身材，宽眉细目，一副看透世间百态的模样，让人很不舒服。自报姓名是天岭门二弟子逆水偏舟谢不恭，二人话不多说，出招相斗。

裴天基与谢不恭大战，六十合不分胜负，泾潮见二人都是掌法纯熟，出招沉稳，暗想一时间恐怕难分高下。二人又斗了二十合，把压箱底的绝招都使了出来，斗到分际，两人各伸双掌抵住，一齐发出内力，要将对手推下台，然而二人功力相当，暂时僵住了。开场宣读规矩的老者登上台，说评判席判定两人战成平手，天基、不恭都很疲惫，于是停手跃下高台。平波阁严万春又上台，这里终南少剑段骝和他相对，严万春拳腿厉害，那段骝更是武艺高强，但段骝临敌经验尚浅，出手又有些保留，几次获胜的机会都错过了。打着打着，恰好转到段骝背对着台下，离台边只有三尺远，严万春看出机会，大喝一声，双掌奋力一击，段骝也出掌反推，将万春震开四步，自己只退了两步，但却忘了自己的位置，一下踩空，向台下坠落，段骝暗道不好，一个前空翻，探右手去抓台边，却只是中指指尖碰到，众人眼睁睁看着段骝坠下高台！段骝落地时已经翻身站好，心中很是不服。

飞扬见段骝输得可惜，上台挑战，报名后万春吃了一惊，知道不是对手，借口力气已经用尽，说了两句台面话，下台去了。云中红日张升蹿上高台，与飞扬相对，张升是近几年平波阁着力培养的弟子，武艺出众，身高力猛，一套翻天掌使得虎虎生威，运转如意。飞扬跟着老师观海客学艺，又得到众师叔伯的点拨，也到了成名的时候。飞扬练功刻苦，功力深厚，周天掌精通熟练，只是性情急躁，火候不足，不如师兄萧荣，饶是如此，本领也在张升之上。二人斗了八十多个回合，张升力怯，绕着木台边打边退，台下的看客都已经看出高低上下，平波阁众人非常焦急。一百个回合刚过，飞扬追到台边，右掌击出，张升抬左掌架住，飞扬左拳直冲，张升伸右手拦住，飞扬双手一齐向下按，张升运劲往上抬，然而张升已经体力不足，飞扬双手压下去，挺右肩在张升左臂上一靠，把他硬挤下台去！飞扬心中不免得意，却没有提防，早有一条人影悄悄跳上高台，甩手便是一枚石子，飞扬推挤张升下台，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经处在木台外，石子来得飞快，飞扬急忙向后一仰，躲过石子，双脚却离开了台面，在张升后面落下。

依照演武台的规矩，双方下台，判为平手，不得再次登台比试，飞扬可气坏了，怒目而视。发石子的是平波阁弟子尤顺，此人擅打暗器，武艺却不是很高，阴险狡诈。左边的众位七门弟子都怒了，纷纷责骂尤顺，尤顺只当听不见。泾潮忿怒，脚尖点地，飞身上台，正要出声理论，汤文虎、焦闯二人已经先于他登台。汤文虎性子鲁莽，上台通了姓名就打，尤顺出掌接过，斗了十几个回合，尤顺不如文虎勇猛，渐渐抵挡不住。那尤顺十分狡猾，频频说话撩拨文虎，让他发怒，忽然用手一指文虎后面，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文虎以为背后有人，侧身斜眼向后看，没想到尤顺趁机又发出一颗石子，文虎急忙侧身甩头，正打在左脸上。文虎疼得一捂脸，尤顺抢到右侧，双掌齐发，泾潮正要发石子打他，焦闯抢到尤顺右边攻击，尤顺只得转身相斗。二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尤顺故伎重施，左手虚指，叫了一声：“什么人？”哪知道焦闯这个人做事很执着，想法单纯，并不分心，恰好尤顺一只手比划，露出破绽，焦闯左手一带尤顺右腕，右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击一掌，正拍在胸口。尤顺被击出擂台之外，人还在空中就已经吐血，摔在地上，平波阁众人急忙来救，揉胸捶背，乱作一团。

单表翻山神掌路盛，本以为张升能凭武艺力压全场，定绰号传扬名气，为平波阁立威，没想到天岭、五方、周天各门派的领头弟子，有几个武功在张升之上。正在那里气恼，不留神尤顺又被打成重伤，摔在面前不远的地上，心中怒火高有千丈，按捺不住，飘上演武台，直奔上面三人。汤文虎、焦闯认得路盛，吓得缩脖弓背，立即逃下高台，把泾潮一个人扔在台上，泾潮性子木讷，呆在原地。汤焦二人为什么认识路盛，因为路盛多次参加江湖之会，在各地行走。汤文虎是五方门徒，什么是五方？他们的开山祖师把天下看作东西南北四方，加上大海共为五方，并立下门规，凡是五方门的徒弟，必须云游各地，体会到人世的疾苦，才允许成名，因此五方门弟子消息灵通，认识的人多。四鱼门则侧重各自的清净修为，万事随缘，很有道家的风范，弟子们虽然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在七门之间却时常来往，也了解各路高手的形象外貌，那路盛身高体壮，和门神相似，因此二人能猜出来是谁。

路盛登台，吓跑了汤焦二人，见台上只剩下泾潮，略微犹豫了一下，怒气难消，右掌直击泾潮面门。泾潮没料到对方的长者会对小辈下手，吃惊之下拔步后撤，抬起手掌护住身前，哪知路盛身高臂长，左掌追着拍下，手掌没到，风先到了，泾潮竟然觉得呼吸不顺畅，不禁大吃一惊！泾潮在门中学艺的时候，经常和众位师兄对练，点到即止。玉安、从文教习武艺的时候，重在讲解要意，演示招数，并不使出多少内力。泾潮这时才知道一流高手内力的霸道，急忙左右躲闪，想要脱开路盛的掌势，然而路盛如影随形，连发七八掌，泾潮呼吸艰难，对方身法又灵活，自己的行动渐渐迟缓滞涩，路盛叱道：“还不领受责罚！”左手一圈右掌一击，想要制住泾潮，然后训斥一番，路盛在江湖上有名气，倒也不想伤泾潮，未出全力。不曾想泾潮在逆境中激发摩相功，电光火石间拍出一掌，“啪”的一声，如同寺庙中撞钟的声音，借着路盛的掌力，退出七八步，脱离了垓心！

路盛以为打伤了泾潮，正要懊悔，忽见泾潮逃了出去，暗暗点头，掌势再起。泾潮见路盛内力雄浑，无法周旋，探双手抽出双刀，来不及拉长，迎战路盛。这时梁璝已经登台，见泾潮以刀对掌，稍稍放心。看官，梁璝为什么登台这么晚？只因梁璝和樊琮站在一起，点评各门弟子的武艺，后来看见尤顺受了重伤，恐怕和平波阁生出矛盾，正在看尤顺的伤势，没想到也想不到路盛会对一个小辈出招，因此刚刚明白过来，等到梁璝登台，泾潮正在挥刀大战。二人过了几招，路盛催动内力，找机会夺刀，然而泾潮已经历过生死拼斗，刀法灵活，变幻莫测，路盛一双肉掌终究得避开刀尖，这可不是几招就能夺下的。又斗了二十余合，泾潮只觉得喘气艰难，于是逐渐靠近台边，先连发数刀攻击对手，当脚碰到边缘的木棱，即刻脚尖一点，倒退着跳到台下。空中双刀飞舞，护住身前，落地后仍然免不了一个趔趄，路盛之强，可见一斑。泾潮一回头，见月儿手提双刀，弯眉倒立，杏眼圆睁，已经准备上台相助，心中一热。

此时台上梁璝正与路盛理论，梁璝道：“你是成名剑客，为什么对少辈弟子下手？”路盛道：“你们弟子三人围攻尤顺一人，哪有这等道理！”梁璝道：“尤顺不遵守台规，暗器伤人，这些弟子忿怒，这才上台攻击他。”路盛道：“当着我的面，重伤尤顺，这又怎么说？”梁璝道：“焦闯出手过重，长者肯定要责罚他，你也要约束告诫本门弟子。”二人正在争辩，先前宣读规矩的老者和几位评判已经上台，宣读规矩的老翁道：“演武台台规已经当众宣读，平波阁弟子尤顺不遵守台规，发暗器帮助本门师兄弟，路盛是师父一辈，也违规登台，你们赶快退出吧。”

正是：徙木得金始立信，不凭规矩无方圆。不知路盛等是否会下台，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