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伴儿

文姝看小说 2024-09-18 16:50:42

01

村子的最东边,一座上世纪末盖起来的老旧院子里,住着两位老人。

老头叫方文胜,八十五岁了;老太太姓佟,不过,村里人都喊她方奶奶,也有八十五岁了。

方奶奶年轻的时候做过一段代课老师,后来怀了老三,因为不会骑自行车,必须得等丈夫接送,太麻烦,也就不再去教书了。

没想到,一离开讲台,一辈子都被困在黄土地里。方奶奶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家里的柴米油盐都精打细算,尽量让贫穷的家有点生活气息。

老两口一共拉扯了三个孩子,都是儿子。年轻的时候觉得挺硬气,有孩子撑腰;老了才知道,儿子要听媳妇的,管不管父母,怎么管,什么时候管,都要听媳妇的。

老方坐轮椅有六年了,他身高一米八二,瘦高个,能吃能睡,就是两条腿不会动。老太太个头矮,身高只有一米六,老了又缩了两厘米,只剩下一米五八了。

她头发斑白,都是自己咬着牙搬弄老头,从床上搬到轮椅上,从轮椅上搬到床上,有时候天气不错也推着他出去走走。

在农村,三个儿子,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光是娶媳妇这一点上就够作难的。老方的三个儿子,老大叫方春木,老二叫方春林,老三叫方春森。

无论如何,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老大家里的孩子——老方最大的孙子——都已经有四十岁了。

本以为儿孙满堂,至少也能有个人来搭把手。可是,孩子们也要为自己的小家庭谋生存。老三在镇上做买卖,离得近,每天至少过来一趟。

只要老三一回来,老太太心里就踏实了。毕竟自己也八十几岁了,说是不想麻烦孩子,到头来还是力不从心。

老二跟着孩子到城里享福去了,基本上一年回来两三次,过年,中秋,端午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老大就住在村子里,也是几乎每天都过来,他自己的孩子还有没娶上媳妇的,也要顾住自己那一摊。

这天,老太太过生日,几个孩子商量着,要去镇上的饭店庆祝一下。老方不会走,坐在轮椅上抬着他,放到面包车里拉了过去。

八十几岁是大生日,除了自己的子孙后代,也去了不少亲戚,大家欢聚一堂,说说笑笑,生日宴会很是成功。

花多少钱就不用操心了,都是孩子们操办的,老太太没出一分钱。

本来挺好的生日宴,没吃完的饭菜也都打包了,到了晚上,老太太拿出中午没吃完的菜,热了热酱牛肉、肘子、辣椒炒肉,两个老人一起吃饭。

老方看了看桌子上的菜,瞪着眼看着老伴儿,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来:醋!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老方说话的声音变细了,说出来的字变少了。

老太太没说话,起身去了厨房,给他拿了一小碟醋,里边还淋上了几滴香油。老方这才心满意足地拿起了筷子。

别看他基本不能说话了,脾气还是挺暴躁的。

探着头,老方夹了一筷子牛肉,慢吞吞往嘴里送。刚嚼了两下,看见老伴儿也夹了一筷子牛肉,他立马拿起自己的筷子,猛地打了一下老伴儿的筷子,牛肉掉进了盘子里,老方恶狠狠地瞪了老伴儿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吃什么牛肉!

很多年前,大孙子十二三岁的时候,老方还挺年轻,在城里一个亲戚开的食堂上班,一个月拿六百钱的工资。

他最喜欢吃肉喝酒,因为手里的钱不多,买的肉也就少,白酒当然也是最便宜的那种塑料壶装着的散酒。

有一次在家,也是喝酒吃牛肉,也是有醋碟,也是老伴儿夹了一筷子,他当场就用自己的筷子打了老伴儿夹着牛肉的筷子,恶狠狠地说:“你也吃牛肉?”

当时在场的一共三个人:老方,老方的老伴儿,还有老方的大孙子。

老太太记得很清楚,她尴尬地缩回了筷子,在旁边的碗里叨了一块老咸菜。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关键是小孩子还在场,老太太觉得没了面子。

等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老太太想跟他理论一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老方说得对,一大家人,就指望老方一个人的工资,她一分钱都不挣。

既然不挣钱,说话就没有底气。

每次老太太跟老方要钱的时候,老方都是转过身去,低着头从口袋里往外掏钱,像是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老伴儿。

02

如果说老方年轻的时候过于强势,到现在老了,也该收敛一点了。毕竟留在身边照顾他的,还是那个他嫌弃提防了一辈子的老伴儿,孩子们有自己的事,就是过来也是坐一会儿,或者吃一顿饭就走了。

吃喝拉撒靠谁?还不是靠八十几岁的老伴儿。也就是她脾气好,逆来顺受,不然早就不会管他了。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穷日子了,即便生活不富裕,吃口牛肉,况且又是剩菜,能怎么样呢?老太太突然就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不值。

她放下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折磨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头,他精瘦,脸上的肉都凹了进去,腿不能动,能吃能睡,还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牛肉。

“我不能吃牛肉?”老太太的突然发问,倒是让老方一愣,呀嘿!老婆子半辈子都是逆来顺受,这会儿怎么,要说道说道?

老方耳朵又不聋,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老伴儿,皱着鼻子露出一副凶狠样,“啊?”

看他那样子,也就是说话费劲,要是跟以前一样,非得跟老伴儿大吵一架不行。又不是没吵过,不光吵过,还打过。

老方嗜酒如命,一天三顿得喝酒。村里人红白喜事都不愿意请他去,只要是去了,没有一次不闹事的,经常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年轻的时候,也有人劝过老太太离婚,可她是那种老传统,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老方喝完酒爱耍酒疯,爱哭,爱打老婆。

最严重的一回,就是大孙子上初中的时候,打得老太太几天下不来床。老太太也生气,不过是自己生闷气。

她娘家不是没人,也过来跟老方说过几次。老方这个人,只要有外人在,都是一团和气,又是递烟,又是点头哈腰,唯有跟老太太独处的时候,才会露出狠毒的一面。

有一年中秋节,老太太的娘家弟弟过来,老方非得拉着喝酒,从中午喝到半夜,两个人都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娘家弟弟家里有个母老虎,规定他晚上必须回家。于是,弟弟迷迷瞪瞪骑着自行车就往回赶,结果连人带车掉到了桥底下,摔得鼻青脸肿。还好河里没水,不然后果都不堪设想。

那以后,老太太的弟弟就很少登门了,老太太自己也没了依靠。

三个儿子,之前只有老二在家里,老大跟老三都在外地打工。大孙子是因为没有当地户口,读初中的时候回了农村,跟老两口生活了几年。

有一回赶上周末,大孙子也在家,为老太太挡了喝醉酒的老方的皮带,浑身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孙子都四十岁了,很少回来,只是经常给奶奶打电话。除了老太太,谁也不愿意回这个家。

大家都心疼老太太,又都憎恶老方,最后,连带着都不想回来,照顾两腿不能动换的老方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了老太太的肩上。

“老方,我跟你说,这些年也就是我能忍着你这臭脾气。你自己想一想,结婚几十年了,我跟你说过一个不字吗?不是怕你,是觉得你一个人为家为业不容易。

三个孩子,还都是男孩,你到城里打工,我在家里种地,我也跟着你做过小买卖,我知道你的不容易,这才对你忍让。

可是你呢?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打我,侮辱我,给我钱都是像防贼一样,我说过什么吗?不是心里没有怨恨,而是理解你的不容易。

你这个人,能吃苦,能受罪,当然,也能喝酒,能惹事。为了这个家,为了三个孩子,我不愿意跟你计较。

你说,几块牛肉,真是吃不起吗?你看看我这一辈子都是吃的什么菜,吃的什么饭?白馒头给你跟孩子留着,我吃窝头;牛肉猪肉给你留着,我啃咸菜;有好吃的都没少过你的。老了老了,你怎么还能这样对我呢?”

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把忍了半辈子的委屈,在一盘牛肉面前对着老方说了出来。

一开始老方并不搭理她,这是他的一贯做法,习惯性忽略,只关心自己。

“即便你脾气暴躁,孩子们也是每天过来一趟,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不是心疼你,是心疼我。你看看我,头发都白了,一脸褶子,腿脚虽然还利索,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了。

你别看瘦,也有那么高,也有百十斤,我每天把你从床上拉起来,拖着你到轮椅上,来来回回腰都直不起来,我抱怨过吗?

03

如果说家里还是跟以前那么穷,吃不起肉,我可以不吃。这是剩菜呀!孩子们都说了,剩菜赶紧吃,不要一次又一次热来热去,说是有什么盐,对,叫亚硝酸盐,对身体不好。

我也没有多吃,吃一块牛肉而已,你马上用筷子给我打掉,如果换成是你呢?你会怎么想?”

老方听烦了,抬起头盯着老伴儿的眼睛。因为太瘦了,脸上没什么肉,老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

“嗯?”他又皱了皱鼻子,像是护食的小狗,不满意地瞥了老伴儿一眼。

接着,老方又赶紧吃起肉来,好像晚吃一会儿就会被老伴儿给抢光一样。

那顿饭,老太太生气地没有吃,转到一边看电视去了。好嘛!老方一个人吃光了三盘菜,还吃了一个大馒头,喝了一小碗汤。

饭量是真不小。

他年轻的时候饭量就不小,这会儿饭量是一点也不减。在轮椅上坐了六年,或许他早就厌烦了这种生活,可是也没什么办法。

老太太爱生闷气,这回是真恼了。越想越生气,凭什么自己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破落的院子里?尤其是这六年,几乎没出过门,每天一睁眼就是伺候老方。

伺候完老方还要给院子里的鸡鸭鹅拌食,还要给院子里的狗准备吃的;等忙得差不多,老方又该上厕所了。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像个陀螺一样。

老方坐轮椅之前,老太太跟着村里的妇女在隔壁村子的一个小作坊打了几年零工。因为上了年纪,手就慢了些,一天干十个小时,一个月才能挣八百块钱。

就是这一个月八百块钱,已经让老太太产生了足够的自信。她再也不是老方口里一分钱都没挣过的农村妇女。

不管钱多不多,工作累不累,只要能拿到钱,心情就很愉悦。

挣钱那几年,老太太在家里有了底气,但她并不张扬,不像老方年轻的时候一样,挣几个钱好像救世主一样。

自从老方坐上了轮椅,老太太的生活又被打回了原型。一开始老方还能拄着拐棍走几步,偶尔坐下轮椅,到村头转一转什么的;很快两条腿就彻底不听使唤了。

到现在大家都习惯了,习惯了坐着的老方。只是,他的嘴依然狠毒,尤其对老伴儿更毒。

孩子们不是不知道父亲的为人,村里人也知道,但是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人都是关起门过日子,不影响到自己懒得去管。

晚上,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根本就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老方用筷子把她的筷子打落的那个画面。没想到,自己竟然忍受了好几十年。

越想越窝火,老太太竟然呜呜哭了起来。心里一难受就想起早已故去的娘。小时候日子虽然清苦,但是爹娘对她都很亲,尤其是娘,手里有个什么好东西都给她留着。

自从娘走了之后,她就不知道该跟谁诉苦了。跟孩子说?他们解决不了问题,也会为此睡不着,徒增烦恼;跟弟弟说?他的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妻管严,家里什么都是弟媳做主;跟侄子侄女说?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一摊子事儿。

还能跟谁说呢?孙子孙女倒是经常打电话回来,不过,老太太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几个孩子都是在城里生活,工作压力大,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自己承受。

看着睡在旁边呼噜震天的男人,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老方怎么就不能改改自己的脾气呢?

公婆都去世很多年了,有时候老方喝多了,也会坐在堂屋,黑着灯哭泣,哭自己没有娘。

看来,人这一辈子只有娘最亲,没了娘的孩子,不管多大,即便是八十几岁的老人,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自己的娘。

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作伴儿。老太太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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