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才华,应该说是中国文人天花板了,他说自己是榜二大哥,没有人敢去榜一嘚瑟。
为什么历史上这么多文人,也很有才华,比如十几岁就写出: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骆宾王,难道不能做榜一吗?李白不行吗?
唯独苏东坡被捧为圭臬呢?其实是因为,他的才华后面,还有深不见底的智慧。苏东坡禅修境界极高,一生又遭遇这么多桀难,自然反馈滋养到禅修之中,
所以他的诗词写出来,聚集感性、理性、禅理、才思、灵感等于一体,因此,榜一大哥,非他莫属。
说到他写的禅诗,或者说,具有禅意的诗词,那就很多了。今天絮絮叨叨地来聊其中两句。希望屁话连篇,东坡先生不会见怪一屁渡江来找我麻烦。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两句词,写的犹如世界地理杂志的解说词一般精彩。苏东坡应该亲眼观察过,我们假如活了四十岁以上的人,看起来就会觉得,真是这么一回事。
人生到处知何似,是说啊,人一辈子啊,到处奔忙,飘泊不定、所遇匆匆无常,一会儿有钱有势当大官,一会儿被贬到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今天还有东坡肘子吃,明天忽然就喝西北风,爱的人今天还在缠绵,转眼就已经阴阳两隔。
这些事,东坡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在一二十年的生涯里密集地经受过。老婆离世,孩子离世,多次贬官……老天爷给他的剧本是带着杀气的,俗称人生剧本杀。
因此,他感叹:老子这一辈子到处瞎折腾千疮百孔,像个啥呢?思忖一下,忽然觉得,就像
飞鸿踏雪泥。
飞鸿是飞行着的鸿雁,就是大雁,大雁停下来的时候,在雪地里瞎走,踩踏雪泥,那个状态是什么状态?
我们很少见到大雁,但我们在农村看鸡鸭看得多,鸡鸭在泥地里走地撒欢的时候,是毫无规则轨迹的,这里几下,那里几下。俗话说就是稀乱。
人生和这个状态很像,没有规律,被命运牵扯,被事情牵扯,东一脚西一脚,踩踏地一塌糊涂,乱糟糟的。
这个其实就叫做无常。你计划算尽,规划好理想好,打定了主意,最后走下去发现,还是乱糟糟的,很多事出乎意料,很多事始料未及,很多事让你恶心让你尴尬,让你措手不及。
再看东坡这下面的一句,实在太绝了,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个雪泥啊,偶然还留着大雁的脚趾踩踏的痕迹,一切都是偶然的没有定数的,可是,下雪啊,大家知道,雪是会覆盖的,雪再继续下,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好像格式化了一般,大雁来没有来过,都不知道。
鸿雁还是要飞的,它一飞走,它还会低头看自己留下的爪印吗?它还会记得这个爪印吗?不会,大雁潇洒的很,也健忘的很。
人生其实亦如此啊,何必非要在爪印上,计较东西呢?何必要为自己偶然留下的印记,而产生各种纠缠呢?
人生应如鸿,不恋雪泥印,这才是东坡的胸襟,也是他洒脱超脱的禅理。
禅修中,最讲究的,便是不羁旧痕,永远新生,元朝有位石屋禅师,有句诗也很妙: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过去的种种经历,难以寻觅踪迹,我们常沉迷于过去,以致诸多事务难以放下,萦绕于心,无法摆脱这些纠葛。
所以第一句的最后一字为“了”,此字精妙至极,过去的一切,必须果断了结,了断才有新生之机。
而未来,乃是尚未到来的虚幻之象,我们对其常满怀期待、充满各种设想,实则这些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未来实是一步步走来的自然结果,就像梅子,到了时节,自然成熟。只今便道即今句,意思是当下只需说当下应说之话,也就是说,行事说话,都需尽心尽力做好眼前之事,别掺杂其他。
这意味着做人要减少杂念,方能专注且更好地担当。
熟悉种植的朋友知晓,在山林田野间,梅子刚熟的时节,正值五月初夏,青梅变红,栀子花也恰于此时绽放,香气宜人。
梅子成熟之际,栀子花自然盛开,此乃季节与万物生长的规律,当时间积累至特定节点,该发生之事必然发生,想让其提前或滞后都不可行。
就在那时,水到渠成。这便是不做作不纠结的心态。人于世间,之所以烦恼痛苦、思绪纠缠,无非是困于过去的束缚无法脱身,陷于未来的幻想而迷糊不清,从而错失当下。
曾国藩曾言: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与石屋禅师的诗句异曲同工,此所谓不恋过往,即能及时断绝过去种种,这也是一种禅修之法。
禅修中,重视活在当下,对过去之事,过去即过,绝不留恋;对未来,不预先迎合,即不提前预设、不多做设想。留恋过去,必然无法专注当下;
设想未来,易生不切实际之贪念,徒增忧虑。而当下不杂,便是专注一心,该做何事就做好何事,如此方能心无挂碍,拥有平和心态。
故而《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世事无常,诸多事务我们难以掌控,若想事事皆在掌握,定会疲惫不堪。
人生的每个瞬间皆独特且珍贵,我们应珍视当下,用心感受生活中的点滴美好,最遗憾的人生,便是在过去与未来间徘徊,却错失当下之美。
这实则是对因缘的懵懂。
梅子、栀子,皆有各自的因缘,生根发芽、受雨露阳光滋养,时节一到,自然生长、成熟,一切顺理成章、合乎天道。
倘若我们想不通,对万事万物的自然发展因缘看不透,便会困于自身对因缘的诸多虚妄构想之中,痛苦不堪。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故而,中国人信奉“自然”二字,是最为精妙的智慧。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便是梅子熟时栀子香的淡定从容,是面对一切无常变化的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