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宅元年（684年）十月十八日，秋风低鸣，浓云低垂，落叶在空中乱舞，面如枯槁的裴炎，一步一步向他的人生终点走去，今天是他行刑的日子。

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武则天说他谋反，但他不这么认为，他是有罪，也确实该死，但谋反的人不是他，所犯之罪却是会遭千古唾骂的大罪。

想到此，他不禁老泪纵横，死不可怕，是解脱，死又是可怕的，他如何去见高宗？

那么，堂堂宰相裴炎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武则天说他谋反呢？

先从裴炎助纣为虐说起吧。

裴炎是不是罪人，先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是武则天的恩人。

裴炎是山西闻喜人，出身于名门望族，早年在弘文馆就读，经科举进入仕途。他是从底层做起的，先后任职于山东、河南等地，之后才回到中央做了御史。

他之所以有机会崛起，与当时唐朝的气候还有一定关系。

从公元675年起，唐朝遭遇了极端天气，原本富庶的关中地区，突然连续三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然而此时大唐还与吐蕃王朝打得不可开交，在争夺安西四镇。

灾年持续时间长，灾情一年比一年重，国家经济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裴炎建议，立即停止西域的战争，调边军回关中，引黄河水灌溉关中以缓解灾情。

裴炎建议一提出，便遭到了满朝上下的反对，不过有人支持他，此人就是武则天，于是唐朝停止了对外征伐，而裴炎也作为灌溉工程的责任人，开始了修筑从渭水到黄河的灌溉工程。

灾情一直持续到681年，但随着水利工程的完工，关中平原凭借黄河水的灌溉顺利度过了灾年。

这件事让裴炎大受武则天赏识，也一举成为朝廷重臣。

上元二年（675年）四月，太子李弘暴亡，年仅24岁，之后武则天的二儿子李贤又当上了太子。

关于太子李弘之死，有人说是武则天所为，这个不好说，但李贤被废确实是武则天刻意为之，而裴炎就在其中充当了打手的作用。

据《旧唐书》记载，太子李贤“博览经书以广其德，屏退声色以抑其情”，就是他有纵情声色的毛病。

关键他这个毛病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男女通吃，当时极度宠爱一个叫赵道生的户奴，经常与他同床共寝、出双入对，而且还给他很多赏赐。

武则天抓住李贤“纵情声色”的把柄，马上发起对太子的指控，并立案调查，成立了调查组，成为员都是她的亲信，有刚升任宰相的中书侍郎薛元超、黄门侍郎裴炎和御史大夫高智周，由他们三人共同审理。

按照唐制，一般只有性质特别严重的大案要案，才会由中书、门下两省长官会同御史大夫共同审理，武则天此举不同寻常，很明显，她想把这起案件办成重案。

薛元超和裴炎都是由武后提拔起来的，前者属于墙头草，曾两次遭贬，之后得到武后器重才有出头之日。

裴炎之前仅是四品官秩，能够青云直上全拜武后所赐，这次作为主审官，正是他扬名立万，捞取更大政治资本的机会，所以，他们必然要全力以赴。

这两人从李贤的情人赵道生身上找突破口，将其抓捕归案后，还没上刑，赵道生就全招了。

赵道生说太子唆使他刺杀明崇俨，明崇俨是个术士，但他不是一般的术士，他是深受高宗和武后宠信的术士，但却在调露二年（679年）被刺杀了，在当时引发了轰动。

赵道生这一招供可了不得了，原本一个风化案立马上升了一个级别，成为带有政治色彩的“教唆杀人案”。

但即使案件级别提升，也不至于要了李贤的命。于是主审官们又从东宫搜出上百盔甲，至此，这起案件再度升级，最终被办成了谋反案。

李贤因此被废，其罪当诛，后在高宗求情下，免于一死，废为庶人，流放巴州。

李贤被废黜，一年后，裴炎升为侍中，薛元超升为中书令。

调露元年（679年）十月，突厥叛乱，部众一度多达十多万人。消息传来，唐王朝震惊，一开始派出萧嗣业，结果唐军大败。

之后又派出了裴行俭，他是初唐史上杰出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他先是智取西突厥，之后又率领三十万大军平了东突厥，之后又复叛，还是裴行俭出马搞定。

这么说来，裴行俭就是平定突厥的大功臣无疑了，理应受到嘉奖，但结果他的功劳却被一笔勾销。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背后作妖的人就是裴炎。

他向高宗进谗言，说平定突厥并不是裴行俭的功劳，而是副将程德挺和张虔勖，外加上漠北回纥人向南施压，逼得叛军走投无路，这才投降的。

结果就这么几句话，裴行俭的功劳就没了。那么裴炎为什么要参裴行俭呢？

很简单，裴炎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武则天。

武则天从咸亨年间就开始试图与宰相分权，并处心积虑地向宰相班子渗透自己的势力。裴行俭太优秀了，经营西域、整顿边务、改革吏治，出征突厥，能文能武，早已具备了拜相资格，随时都会入相。

武则天坚决不能让这么优秀的人进入宰相班子，以免成为她将来上位的最大绊脚石，所以才想尽办法打压他，裴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面的。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初四深夜，唐高宗李治驾崩，享年56岁，他留下遗命，由宰相裴炎辅政，同时还留下一份遗嘱，史称《大帝遗诏》。

在这份遗嘱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皇太子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上。

其中明确将权力赋予了天后，但又有所限制，首先行政权仍在皇帝和宰相手中，只有特殊的军事大事，武后才有发言权；其次，只有当李显遇到难以定夺的大事时，武后才有最终裁决权。

但这个限制很快就被打破了，帮她的人也是裴炎。

李贤之后，武则天第三子李显成了太子，高宗死后三天，裴炎就奏称，说太子还没有正式即位，没有资格发布诏敕，所以，若遇紧急情况，还是应由天后发布政令，交与中书、门下两省施行。

如此一来，武则天就突破了遗诏的限制，拥有了单独处理政务的权力，她高兴坏了。

十二月二十一，太子李显正式登基，是为唐中宗，尊天后为皇太后，但由于仍处于服丧期，所以，朝政大权还是在武则天手里。

如何利用二十多天的服丧期，成了武则天扭转乾坤的关键期。

时间紧任务重，武则天在二十天内，就完成了四项重大政治措施：

其一，安抚李唐宗室，加封李唐宗室中一批德高望重的亲王，让他们成为武则天临朝的利益共享者，麻痹他们的心志；

其二，调整宰相班子，将刘仁轨提为二品左仆射，任命为西京留守，把他安置在长安；然后把几个新宰相转正，配制成自己人，门下省的驳议权被大大削弱，提升中书省的地位，裴炎成首席宰相；

其三，控制禁军，要想巩固执政地位，没有自己的军队是不行的，这一点武则天很清楚，所以，她特意提拔了两名将领，让他们分管羽林军，这两人就是程务挺和张虔勖，后来废黜中宗，这两人就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四，镇抚地方，武则天派了四名心腹将领分别前往并州、益州、荆州和扬州，与当地府司共同镇守。

此举，从积极意义上来看，是为了防止地方叛乱；从消极意义上说，即便武则天在朝廷的斗争中失败，她也有后路可退。

到了正月初一，李显正式开始行使皇权，但他放眼望去，满朝都是武则天的势力，这叫什么还政于君呢？

李显见状，也没客气，你不给权，我自己搞权。

于是，他册立皇后韦氏的同一天，把韦后的父亲韦玄贞也提拔了，从正九品一下提拔到从三品，出任豫州刺史。

正月初十，李显又把韦后另一个远亲韦弘敏任命为太府卿、同中书门下三品，一步跨入了宰相行列。

很显然，李显并不想当一个傀儡皇帝，他要的是实打实的权力。

又过几天，他干脆把老丈人从豫州刺史擢升为侍中，还打算把乳母的儿子提拔为五品官。

面对新天子一系列的“大动作”，裴炎坐不住了。

你提拔国丈实属常人之情，但国家也有法度，想升官也要讲条件、论资历，你在半个月里就把一个九品参军擢升为三品宰相，就算你是天子，也要讲规矩吧。

再说门下省有封驳之权，如果让韦玄贞当上侍中，那不是与他这个中书省的中书令正好对着干吗？他不能让人来分他的蛋糕。

于是，他拒绝了天子的旨意，不管李显怎么说，他就是不同意。最后李显愤怒至极，竟然说，就算我把天下送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何况一个小小的侍中呢？

此言一出引来了大麻烦，李显的第一次帝王生涯就在这句气话中结束了。

裴炎原话告诉了武则天，正好让武则天抓住把柄，两人秘密一合计，就把登基不到两个月的皇帝给废了。

李显被废后，武则天将第四子豫王李旦直接册立为皇帝，是为唐睿宗，当然，李旦只是挂了一个头衔，充当政治花瓶，一切政务皆由太后处置。

二月十二日，后帝李旦率王公大臣向武后重上太后尊号，并确立了武后临朝称制的合法性，当然，这也要感谢裴炎。

这一年，武则天六十岁。

一个属于她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临了，然而裴炎却不干了。

公元684年，武则天对中央机构和官职名称又进行了大改革，这一次的改弦易辙，可以说，标志着武则天吹响了向女皇进发的号角。

在众臣还没回过神来时，武则天授意她的侄子武承嗣上表，奏请追封祖生爵位，并建立“武氏七庙”。

按照礼制，这七庙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建，武则天这不是儧越之举吗？她居心何在呢？

面对武则天越来越出格的举动，首席宰相坐不住了。

在一次朝会上，他对武则天说：“太后母临天下，当示至公，不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乎？”

这是裴炎自当上宰相以来，第一次公开的武则天唱反调，而且言辞不可为不犀利，把西汉的吕氏之祸都搬出来了。

武则天冷然一笑，说：“吕后是把权力交给外戚，才招致败亡，我只是追尊已故祖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裴炎还是寸步不让，说：“凡事皆当防微杜渐，不可助长！”

武则天听后，脸色立变，当天朝会不欢而散。

当裴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朝堂时，他望着天空的浮云，心头一阵悲凉。此刻的他很清楚，武则天想要干什么，而且看这形势，普天之下也没有人可以阻拦她了。

但他作为高宗临终前唯一的顾命大臣，他不能不谏。

或许在别人眼中，自己无比可笑，在此前的一系列大事件中，废黜李贤、改革三省制度，废黜中宗李显，拥立睿宗李旦，武皇临朝称制的合法化，这背后都有他的功劳。

如今他再也不能这么支持武则天了，之所他所做的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违背几千年的来政治传统，天下一定是李家的天下，这是他的底线。

只有在这一条件下，他才愿意与武则天通力合作，从而实现在政治上的互利双赢。

而如今武则天已经离传统道路越来越远，甚至露出篡夺君权，颠覆李唐的野心，彻底突破了裴炎的底线，他再不能无动于衷。

在裴炎的反对下，武则天也做出了让步，她只追封了五代祖先，但并不意味着她放慢改朝换代的脚步，更不意味着她会原谅裴炎。

就在她准备惩治裴炎时，扬州的李敬业叛乱了。

李敬业打出了讨伐武氏、匡扶李唐的旗号，身为外戚的武承嗣和武三思坐立不安。 为了防止李唐宗室与李敬业里应外合，共讨诸武，二人不断上表，怂恿武后处置目前两位资格最老的宗室亲王：韩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和鲁王李灵夔（高祖第十九子）。

武后试探了一下宰相们的口风，中书侍郎和黄门侍郎都保持了沉默，唯独裴炎据理力争，坚决反对。

武则天看着裴炎激动的神情，眼中掠过一道杀机。

事实上，此刻武则天就可以动手了，叛军首领之一的右司马薛仲璋是裴炎的亲外甥；扬州叛乱爆发以来，裴炎身为宰相却只字不提讨伐大计；洛阳还流传起他谋反的歌谣。

哪一条都可以将他置于死地！

裴炎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或许此时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所以，当武则天问他讨伐良策时，他说：

皇帝年长，不亲政事，故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返政，则不讨自平矣！

裴炎说得没错，但满朝文武却变了脸色，惶恐不安，有的惊愕，有的瞠目，还有的幸灾乐祸。

武则天也坐不住了，她脸上是一副暴怒的神情，在她还没有发怒前，监察御史崔詧挺身而出，大声斥责裴炎：

裴炎乃托孤重臣，手握朝廷大权，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

崔詧这话反问得也有道理，众所周知，唐睿宗李旦性格内向，无意于政治，一旦太后还政，皇帝亲政，那么裴炎作为顾命大臣和首席宰相，必然是最大受益者。

所以，人们完全有理由怀疑，裴炎此举就是想利用这次叛乱要挟太后还政，之后再架空天子，独掌大权，成为像长孙无忌那样的权臣。

那么裴炎本人有没有这样的意思呢？从他的从政经历来看，肯定有。他能与武则天在之前进行一系列的合作，从而平步青云，怎么会没有此心呢？

崔詧话音刚落，武则天就对裴炎发出了逮捕令。

一代权相就下锒铛入狱。

裴炎下狱后，武则天亲自点名，令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和侍御史鱼承晔负责审查，目标也很明确，就是要不择手段地坐实裴炎的谋反罪名。

事已至至，裴炎也早就不在乎死亡了，有人劝他，他说：“宰相一旦下狱，岂有活命的可能？”

从他看透武则天改朝换代的决心和野心后，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与武则天公开决裂，然后坦然赴死。

不管过去与武后有多少默契的政治交易，也不论他个人藏有多少政治目的，在涉及君臣纲常、社稷安危的原则性问题上，他是不会妥协的。

或许此刻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帮了武则天那么多，这岂不是更该死！

痛快一死也好，起码能保住一个李唐忠臣的名节，到地下见了高宗不致于太难看吧。

光宅元年（684年）十月十八日，秋风低鸣，浓云低垂，落叶在空中乱舞，面如枯槁的裴炎，一步一步向他的人生终点走去，今天是他行刑的日子，也是他入狱十天。

刀光闪过，一代权相人头落地。

在他死后，一批文臣武将也遭到清洗，他的亲属全部流放岭南。朝廷抄了他的家，发现他家中存粮不到一石，一贫如洗。

清廉的好官，还是李唐的罪人？留给后人说。

可以肯定的是，裴炎死后，武则天大笑，她终于可以在女皇路上狂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