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闲人,会在月下散步

阳了了 2024-09-05 05:42:34

明 文徵明 中庭步月图局部

熬夜者

晚睡、熬夜,今人看来似是恶习,古人可不这么认为。

几百年前的一个夜里,文徵明和友人们喝茶聊天到半夜,睡意犹无,那晚是十月十三,月色皎洁,几个人便在院子里散着步,边看月色边聊天。后来,文徵明把这些都画在了《中庭步月图》里。

这似是文徵明生活里的常事。较之唐寅和仇英,我常觉得文徵明更乐于与友人们小聚,不拘在哪处,或者何时。

由题跋可知,那晚文徵明和友人们已小醉,其时碧桐萧疏,流影在地,醉了的先生们牵起衣角去踩满地的月色,好不快活。不多时,凉湿的夜雾缓缓席卷半空,倒是把酒醒了大半,主客都无疲倦之意,相视欣然道:“我们再进去煮一壶茶来喝吧……”

文徵明让童子特意煮了苦茗来醒酒。图中,两个可怜的童子遥遥侍立,不远处的草堂里,茶盏和书册仍然静候主人归来——可不知这一夜的畅快闲谈,要谈到哪一个时辰方兴尽呢。

那年文徵明63岁,自京师辞官归乡已有六年,与一干朋友们过着“闲情逸趣”的日子。

悠游者

明清的文人,可能算是五千年来最有“闲情逸趣”的一群人。

有一次与人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写《闲情偶记》的李渔,写《小窗幽记》的陈继儒,写《幽梦影》的张潮,写《随园食单》的袁枚,说起在他们的时代,曾形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文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将大把时间精力倾注在个人和生活的精致小趣味上,他们不厌其烦地用香覃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火腿鸡屑炒一味八宝豆腐,费尽心思把简单的联匾做成蕉叶状红叶状竹叶状,比赛似地把日子过得闲适又有趣——有什么样的土壤就会生长出什么样的趣味吧。

那是明清交接之际,当然有一些历史上的缘故:清军入关,江山易主,文人们从政无望,一身才学无处可去,便倾泻到别处。

其实不必等到明清之交,在沈周和文徵明的时代,便时常可见这种“闲情逸趣”,较之晚明和清初的刻意求工、雕繁缕胜,沈周和文徵明时代的闲情逸趣,更见率性自然。他们探梅,吃茶,采青梅,打桂花,赏枫叶,独自行到幽僻的角落,或者和三五好友跑去西山东山太湖边登山放舟,闲常日子里自有无穷乐趣。沈周和文徵明的诗画里,也常常随手记录下这些日常里感知到的快活:

“月渐明,遂登千人座,徘徊缓步,山空人静,此景异常,乃纪是作。”

这是沈周,独自夜游虎丘时记下的。

“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传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

这是有一年谷雨左右,文徵明和陆子传喝茶时记下的。

“嘉靖乙酉三月,庭中玉兰试花,芬馥可爱,戏笔写此。”

“秋日见庭中黄葵试花,戏填小词。”

这是春秋佳日,文徵明记下的玉兰、黄葵花开。

后来,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写了一部十二卷的《长物志》,“长物”,即是身外余物,里面所记,多是与性命、传道这些大事无关的闲事和趣事,也即是民国周作人说的“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如此闲事和趣事,在今天,我们刻意称作“生活美学”。

在文徵明的时代,却是日常。

闲心与闲趣

但闲事趣事,人人都可照着做,真正的闲心,却也未必人人都有。

仔细品读《中庭步月图》的图和跋,可知晓这样的闲心,来自何处。

明河垂空秋耿耿,碧瓦飞霜夜堂冷。幽人无眠月窥户,一笑临轩酒初醒。庭空无人万籁沉,惟有碧树交清阴。褰衣径起踏流水,拄杖荦确惊栖禽。风檐石鼎燃湘竹,夜久香浮乳花熟。银杯和月泻金波,洗我胸中尘百斛。更阑斗转天苍然,满庭夜色霏寒烟。蓬莱何处亿万里,紫云飞堕阑干前。何人为笑李谪仙,明月万古人千年。人千年,月犹昔,赏心且对樽前客,但得常闲似此时,不愁明月无今夕。

十月十三夜,与客小醉,起步中庭,月色如昼。时碧桐萧疏,流影在地,人境俱寂,顾视欣然,因命僮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东坡云: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

嘉靖壬辰徵明识。

据文徵明的回忆,那夜,他和友人们燃香,喝茶,饮酒,谈笑,短暂地到院中散步,之后又回到风檐下烹茶聊天。

他取用简洁的意象来重现那夜,忽略了许多细节:他只简单勾画出一个屋子,屋内一桌一凳,桌子后面立着一座素屏,桌上依稀可辨有香炉、酒杯、书册,或许还有烛台。树枝树叶,也皆如此,庭中散步的三人,也只用了寥寥几笔。

但他捕捉那些看不见的寒烟夜雾,却又细致敏锐,那些缥缈的气体弥散在夜色里,并不容易察觉到,偶尔,它会从树枝间穿过,文徵明画的,便是它穿过树枝间的一瞬——虽然,我们很难确定在这样的夜里,他是否真能看见,但他一定是感知到了。

善于体物的古人,便是这样从极细微处生发出其中的意趣。

何夕无月

文徵明之前四百余年,苏轼也曾中庭步月。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那时候,苏轼正贬在黄州,写此文时,贬谪的日子已近四年。与他相契的友人张怀民后来也贬居黄州,暂住在承天寺中,两个被贬的人欣然一起散步,领受一庭月色的无限好处。

文徵明中庭步月时,一定想到了苏轼这段往事,所以他亦在跋文里说:“东坡云: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

即使隔了四百年,心有灵犀的人还是相通的。

想来,庭中那些竹柏和桐树,也曾在这样的夜里闲闲滴下寒露,以清响来佐宾主的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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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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