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作者:一顾卿安

冰悦谈小说 2024-07-28 18:44:45

《明月昭昭》

作者:一顾卿安

简介:

李昭曾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她生而尊贵,既嫡又长,上有帝后宠爱,下有食邑供奉,唯一的不如意,大抵是嫁了出身寒门的谢时晏。

外人都道公主委屈下嫁,只有她知道,那道赐婚圣旨是她在太极殿跪了三天求来的。她也知道,谢时晏怨她。

她的夫君,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却因驸马身份,从此不得入仕,满腔抱负成空。

夫妻三载,从相敬如冰到相敬如宾,李昭想,日子还长呢,她总能暖化他。

崇德十五年,太子逼宫被诛,李昭作为太子亲姐,一同被打为叛党,收回封号食邑,送往千里之外的黔州皇寺“修行”。其夫君谢时晏却因平叛有功,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从此封侯拜相平步青云。

谋逆案发后一月,谢时晏一纸休书,与明月公主李昭恩断义绝。

从此两人一个在皇城搅弄风雨,一个在黔州闭门苦修,真如休书上所写:死生不复见。

六年后,皇帝病重,召举国宗室子进京祈福。

李昭被迫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

精彩节选:

李昭和云蕙对视一眼,双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愕。

最先是云蕙反应过来,压着声音骂道:“呸!什么玩意!”

堂堂公主殿下竟然被传去“问话”,简直不成体统!

李昭愣了一会儿,倒没有云蕙那么愤懑,她淡淡地点头,给了云蕙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仆人离开。

一路上,李昭面色如常,心思却百转千回。

一会儿想谢时晏有什么目的,一会儿想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如今权倾天下的前夫,一会儿想那根倒霉的白玉簪……

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李昭的心越发紧绷,待终于尘埃落定、见到真人时,她反而镇定下来。

庄严古朴的厅堂内,谢时晏高高端坐上首,下方坐着两列官员,左侧是穿着藏青色官袍的,她认得,是礼部。右列的官员更年轻些,皆身着绛红色官服,腰间缀着烫金的令牌,赫然一个大字——“刑”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下人的意思——问话而非叙话,礼部和刑部的人都在,显然是为了贡品失窃的大事,而谢时晏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和她相见,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是她自作多情了。

谢时晏起身,从上阶踱步而下,停在离李昭三步远的位置,微微低下头,缓声道:“公主万安。”

李昭侧身,避开他的礼,把那晚对侍中的说辞又复述一遍,说自己是世外之人,因感念皇恩,带发修行,如今道号玉真,以居士相称便可。

谢时晏微微颔首,却道:“公主一片赤诚之心,臣等敬服。但礼不可废,您是先皇的嫡出血脉,更是我朝之嫡长公主,如今圣体欠安,我等臣下再怠慢公主,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此言一出,一众官员各个如梦初醒,马上附和起来,一个个给李昭行礼,言语之间甚是恭敬,仿佛忘记了当年的谋逆案一般。

而李昭,作为这场戏的主角,冷眼看着前倨后恭的官员,和一脸道貌岸然的前夫,一时觉得很可笑。

在来京的路上,她曾想过很多种可能。

或是装作不认识,各自安好;或许是相逢一笑,互相给个体面,或许他们根本没有交集。

但怎么也不该是这样,在一群人或审视或看热闹的眼光下,虚伪地说着恭维圣上的话,把她恶心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苦涩的药味儿在喉间翻涌,她又咳嗽起来,用帕子捂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时晏挥挥手,马上有人看茶,他走到她身边,弯腰递给她。

李昭却没立刻接,只低声道:“有劳相爷,老毛病,您见笑了。”

谢时晏眉头一拧,目光凌厉:“老毛病?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他一言不发,强硬把茶盏硬塞进了她手里,不知道是不是李昭的错觉,他似乎有些生气。

生气?

李昭苦笑一声,自己身体不好,他生的哪门子的气,难道气自己方才没有接茶盏,让他丢了面子么。

也是,谢小郎君向来是十分傲气的,从来都是他给别人甩脸子,哪儿有别人拒绝他的份。

天可怜见,她方才只是没有反应过来,真不是故意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在她准备找补两句的时候,谢时晏已经回到了上坐,开始问起贡品丢失案件,再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李昭支起耳朵听着,现在刑部关押了一批人,相当一部分是皇室宗亲,虽然大多和皇家一表三千里,但到底姓李,刑部不敢上刑,到现在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宗亲即将前往大相国寺祈福,到底是留还是放,刑部拿不准主意,在等谢时晏裁夺。

谢时晏想也不想,当即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偷盗贡品。继续审,刑部不行就让大理寺去,再不济还有关素卿,不管用什么手段,三日后本相要看到结果,诸位大人,切忌妇人之仁!”

下面官员连忙低头应诺,李昭却越听越心惊,心道:原来谢时晏的权力已经这么大了么?

她一届女流也听说过关素卿,虽然名字很好听,却是个实打实的活阎王,以刑讯闻名,据说没有犯人能从他手中过一个时辰,听他的意思,是准备用刑?

我朝素来刑不上大夫,他谢时晏一介下臣,公然对皇室宗亲用刑,而周围人竟见怪不怪,十分顺从,就算往上数一百年也没这种荒唐事。

再看这群鹌鹑似得官员们,李昭扫了一圈他们胸口的补子,大多是孔雀、云雁之流。他们年纪大约在三、四十岁之间,官从三品或者四品,既不会职位太高引人注目,又偏偏是实权官职,朝廷的中流砥柱。

她有些复杂地看向谢时晏,她那同父异母的皇弟,可从来不是个心胸宽大的帝王,谢时晏究竟有什么本事,让他容得下这样的权臣?

她想的入神,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战火已经不知何时烧到了她身上。

先是一个官员郑重地她陪了礼,说下人无眼,冲撞了殿下。然后又细细问起贡品丢失那天,自己在做什么,是否看见可疑的人出入驿站。

李昭摇摇头,她与贡品丢失案毫无干系,簪子根本是什么贡品,这点,她那前夫心知肚明。

谢时晏却正色道:“公主,贡品里有一味非常重要的药材,对圣上大有裨益,您有线索一定要如实说来,于家,于国,都至关重要。”

李昭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又无法自证,只得干巴巴再解释一遍:“当天我一直在房间里,当真不清楚外面发生的事。”

这时下面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公主,您可得好好想想啊,此事非同一般,刑部还等着您的线索呢。”

言外之意,你李昭也是应该受审人员之一,因为某些关系才是逃过审讯。

李昭实在冤枉,她还没生气,谢时晏先沉下脸色,冷声道:“放肆!公主岂容尔等冒犯!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在屈身刑部那种污秽的地方。”

这时另一个官员适时出来打圆场:“臣有座府邸,和刑部衙门就隔一条街,请公主屈驾,您万一想起点什么,也方便刑部兄弟们办案。”

谢时晏沉思片刻,语气稍微缓和,对李昭道:“既如此,事急从权,只能委屈您一下,请公主移驾。”

就这样,李昭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傍晚,连人带包袱一齐被搬到新府邸,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谢时晏的圈套!

“骗子!”李昭恨恨揉着手中的线团,独自一人生闷气。

“哎呀,殿下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云蕙漫不经心地劝慰,把新剪的梅花插在瓷白瓶子里。

在她看来,现在已经是很好的境遇了,或许心怀愧疚,或许念着旧情,不管怀着怎样的心思,那位曾经的驸马爷显然是向着公主的。

新换的宅子不大,地段却好,地处皇城最热闹繁华的朱雀街,闹中取静,配备的下人训练有素,不多话知进退,云蕙恍惚回到了公主府时的生活。

那时候,她是殿下的贴身婢子,不用做洗衣打扫的粗活,日日陪着公主饮酒赏花,偶尔躲个懒,偷得浮生半日闲。

经历黔州六年风霜,从“云姑娘”到“贱婢”,再到现在的“云姑姑”,就连她这个婢女都深觉人情冷暖,世事炎凉,不知殿下是怀着怎样心面对这一切。

云蕙想了想,夺过李昭的针线,认真道:“殿下,我觉得您不用想太多,他给的您受着就是。”

李昭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初那样不堪,如今又眼巴巴贴上去,我……就当我赌一口气罢,我宁愿见面不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也不愿接受他的施舍。”

“我不想……他看轻了我。”

“殿下,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觉得不是相爷看轻您,人还需自己自重。”

云蕙深吸一口气,说出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

“在公主府时我就觉得不对,明明您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出身高贵,长相貌美,温柔娴淑,谁娶了您,那都得祖坟冒青烟!

可驸马呢,就脸长得好看些,文采好些,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性子又冷又傲,出身寒微,家财不说万贯,就是千贯也没有!不管从哪点看,我都觉得他配不上您。”

“可您在驸马面前,总是很卑微。”

是的,卑微,总是小心翼翼地。她发现公主从不敢在驸马跟前提过分的要求,就算任性也忖着度。小夫妻过日子,难免吵吵闹闹,最先低头的也总是公主,在驸马面前,她总把自己看的很轻。

“过去您告诉我,说你对不住他,毁了他的前途,现在呢?是他抛妻弃子忘恩负义!是他对不起您,补偿您是应该的,怎么到您嘴里成了摇尾乞怜,您怎么能这样想?这也太……太……”

“太自轻自贱了是吧。”

李昭苦笑一声,云蕙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坚硬的铠甲,露出柔软脆弱的、千疮百孔的内心。

她说的一点没错,过去是愧疚,现在是身份,她在谢时晏面前总是矮一头,她不愿意和他扯上关系,不愿意他见到自己落魄的样子,那些未言出口的自尊,都是她无处安放的自卑。

她低到了尘埃里。

李昭捂住眼睛,晶莹的泪水从指缝流出,沙哑着声音道:“我恨他。”

恨他的抛弃,恨他六年间对自己不闻不问,恨他如今扰乱自己平静的生活。

她不怕谢时晏对她横眉冷对,她怕他突然对她好,她只有一条命,再经不起波澜。

“我已经……放下了……”

“再也……再也不会……相信……”

“让他滚……”

房间里主仆两人相拥而泣,而房门外,谢时晏垂手而立,缤纷的雪花落在他的鬓角上,不知道站了多久。

等到侍女禀报相爷来访,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李昭草草梳洗一番,正对着铜镜扑粉,遮掩红肿的眼睛时,谢时晏已推门而入。

“几年不见,相爷何时有了擅闯女子闺房的癖好?”李昭背对着他,不自觉捏紧手中的牛角梳。

谢时晏没有说话,只默默上前,撩起袖子,一手挽住如瀑的青丝,一如六年前那样,为她簪发。

——六年前,骄傲如谢郎君,原本是不理解这种闺房之乐的,他原话是这样:“大丈夫应立于天地间,岂能混迹脂粉,困于儿女情长。”

后来实在被李昭磨的厉害,两人便堵了一盘棋,最终谢郎君棋差一招,愿赌服输,日后李昭的发髻被谢郎君包了大半。

谢郎君是个读书的好材料,但实在不善手工,编出来的发髻不是一大一小,就是歪到天边,偏偏他还是个认真的性子,做不好就一直做,李昭也好脾气地由着他,于是公主府经常出现这一幕:

驸马爷眉头紧蹙,盯着一堆堆钗环,如临大敌;公主抿着嘴低笑,时不时抬头,刚好瞥见驸马清俊的侧脸。这时驸马就会轻轻压下她的头,说一句,“别动。”

“别动。”

谢时晏按住李昭的肩膀,从袖口拿出一枚白玉簪为她簪上。簪尾青鸟的尾羽栩栩如生,衬的李昭偏分的垂髻更加温婉秀丽。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道:“下次可别轻易送人了。”

两人离的极近,清冷的雪松气息扑来,一如六年前。忽然,李昭剧烈挣扎,却被他强硬摁住,挣脱不得。

“相爷。”李昭无力地闭上了眼,“别再耍我了,我受不起。”

她猜不透谢时晏的心思,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她艰涩道:“放过我吧,我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你当我在耍你?”谢时晏拧起眉头,“我耍你值得在费这么大周张?刑部礼部大理寺一同作陪,你好大的面子。”

李昭深吸一口气,蓦然把牛角梳重重拍到案几上,提高了音调:“那你把我哄骗到这里是什么意思?是你亲口所说,与李氏女恩断义绝,才过了区区六年你就全忘了?!”

“你——”

谢时晏怒极,手下不自觉吃力,按的李昭痛呼出声。

“怎么了,痛不痛?”谢时晏连忙松开,他想拉开她的衣襟看看,抬起手,却僵在半空。

他烦躁地甩了袖子,冷着脸坐在旁边的软塌上,半晌儿,才张尊口:“对不住,我失态了。”

他缓和了语气,露出在朝堂上那般淡定的神色,从容道:“再过半个月就是元日,皇后娘娘在上阳殿设家宴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命妇,准备一下,我派人接你。”

“你发什么癫。”李昭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如今无品无级,皇后的宴会根本不会邀请我,我去自取其辱吗?”

“不是宴会,是家宴。”谢时晏纠正道,“虽然……但你终究是先皇长女,是皇后的姑姐。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交给我,别怕。”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狭长的双眸眉眼弯弯,一如六年前的少年模样。

李昭一时恍惚。

她想起当初谋逆案发的的时候,恰逢她病了,整个公主府被围起来,人心惶惶。府里一片哭声惨淡,奴仆渐渐不服管教,甚至敢当众顶撞主子,还有偷盗、翻墙、挖洞……府里一团乱。

深夜,有侍卫夜闯他们寝房,刚摸进房间,就被谢时晏手起刀落斩下头颅,他面无表情地处理尸身,不忘用绢布一根一根擦拭溅血的手指。他像一尊门神一样守在她床边,轻轻摩擦她的脸颊。

“我守着你,不怕。”

血腥味儿未散,惨白的月光照着寂寥的院落,她却前所未有地安心,在他的注视下夜夜安眠。

她以为会一直如此,一夜之间,太子谋逆,父皇没了,母后没了,可她还有夫君,夫君成了她唯一依靠,她的夫君很厉害,能文能武,会把她保护的很好、很好。

直到宗人府来人,她被拖下床榻,她哭、她闹,可被她视为救世主的夫君却冷眼旁观,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对来抓她的官兵拱了拱手,说一句“有劳。”

他甚至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冬,他们既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寒冬腊月,把一身单衣的她困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窗子被糊的严严实实,只能透进来一缕微弱的光。谁也不跟她说话。白日里,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把她压在案前,一张纸,一支笔,一坐就是一整天。

就这样,她熬了整整一个冬天,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新帝即位后,她依然被打为叛党,发落黔州。

六年了,她恨他恨了整整六年。她不怪谢时晏休弃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那种情况下,没几个人能比谢时晏做的更好。

她恨的是他竟那么绝情,放任她在宗人府不管不问,他那时候已经是新帝御下的红人,或许只要他一句话,就能给她带来希望,就算只是个虚假的盼头也好,可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

夫妻三载,情如纸薄。他不知道,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她每天盼望着夫君来救她,一天又一天,从日升到日落,从寒冬到初春,梅花开又败,她从未等到。

如今,再次听到这句话,她觉得十分好笑。

她看向谢时晏,重逢后第一次认真端详她曾经的夫君。

他从来一副好相貌,面如冠玉,眉眼冷冽,比起六年的年少孤傲,此时多了些身居高位的威严与持重。

偶尔说话间露出少年情态,比如现在,像个等待表扬的骄矜少年。

“这段时间的衣食住行,让您费心了。”

李昭木然道:“我奉旨进京祈福,应当按照御旨,前往大相国寺修行,明天我就和我的侍女离开,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再叨扰丞相了。”

谢时晏一怔,“你想和我划清关系?”

李昭冷笑道,“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当初他休妻的时候,可是在休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这个苦主还没发声,他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相爷尚对我心怀愧疚,我求相爷一件事。”

“烦请相爷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李昭生也好,死也罢,遇到事我自己受着,请相爷不要插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谢时晏看向她头顶的玉簪,“你簪子都带来了,却跟我说误会。”

李昭强撑一口气,“侍女不小心放错了而已,你知道的,云蕙一向粗手粗脚。”

“可别人不会这么想。”谢时晏轻喃道,“旁人都知道,你带它来,是为了我。”

“旁人怎么想和我无关,相爷不要误会就好。”

谢时晏不说话了,没头没尾地,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圣上病了。”

顶着李昭疑惑的眼神,他像扳回一局似的,侃侃而谈:“圣上病的很重,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上朝,奏折全放在养心殿,对外说是圣上口述,司礼监批红,实际上圣上一天醒不了几个时辰,除却喝汤吃药,根本没时间花在朝堂。”

李昭不懂他什么意思,谢时晏却眼睛越发明亮,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坐姿更加随意:“也就是说,如今朝堂之上,我来做主。”

见她还不明白,谢时晏索性把话挑明白:“废太子案干系重大,牵连甚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不能翻,不过单单把你摘出来,只要运作的当,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一刻,李昭豁然开朗。

她终于明白了谢时晏做这些事的目的,在驿站给她立威,让她参加皇后举办的家宴,都在为了翻案做铺垫!

正如他所言,如今朝堂是丞相的一言堂,他大张旗鼓地表态,谁敢反对。

李昭怔怔盯着虚空,忽然笑了,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她不是伤心,就是单纯觉得好笑而已。

她等了一整个冬天都没能等到的话,六年后,在她早已心灰意冷的时候,终于姗姗来迟。

——————

李昭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谢时晏想抓住她的手,却摸到一手薄茧,他愣了一下,李昭已经挣脱他,走到窗前。

外面还下着纷纷的小雪,她打开窗子,手掌伸到外面,让雪花落在手心。

谢时晏只得跟着她,又皱了皱眉,拿起边上烫金的汤婆子,塞到李昭手里。

“当心着凉。”

李昭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在宗人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

谢时晏眼里闪过一丝伤痛,却什么都没说,只干巴巴回道:“是吗?冬天,冬天大概都是这样的,会下雪。”

“哦,不对,也有不下的。”谢时晏低下头,竭力寻找语言,“你还记不记得,崇德十四年的时候,那年天大旱,半点水都没下,我和你一起去城外施粥,云蕙那个笨丫头路上丢了银子,那时候……”

“谢时晏。”

李昭转身,盯着他的眼睛,“你真心想为我翻案?”

“真。”

他舔舔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日月可鉴。”

“好。”李昭莞尔一笑,第一次朝他露出堪称和缓的神色,“那我静待佳音。”

“你同意了?”谢时晏诧然道,他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李昭。

李昭笑道:“我为什么不同意,相爷费尽心机给我筹谋,我要不同意,岂不是不识抬举。”

她转身,温顺地低下头,朝谢时晏盈盈一拜,“谢过相爷。”

谢时晏喉头一梗,不知为什么,明明达到了他的目的,却没他想象的舒心。

李昭安心住在新宅子里,转眼到了元日。一大早,云蕙就指挥着人扫门前的积雪,要扫走一年的晦气。

“今年真奇了,没几个晴天,老天爷莫不是把今后几年的雪全下完了吧?”

云蕙嘟囔着,小心翼翼从枝头剪下几枝闪着冰晶的梅花,穿过回廊,翻开厚厚的帘子,一股暖意袭来,驱散身上的寒意。

里间,李昭已经梳洗完毕,她今天穿着一身暗红色银纹刺绣的锦缎裙,裙摆迤逦拖地,用金线绣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云髻高耸,配上点翠的镶嵌红石头面,低调而华丽。

饶是天天对着她的云蕙也不禁眼前一亮,叹道:“好久不见殿下这样装扮。”

黔州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她们初到那个地方,两个弱女子,公主恨不得天天往脸上抹一层锅灰。后来日子稍微好过些,她也尽穿元青,墨染等暗色衣服,头饰更是朴实,一根木簪或者发带就能挽起一头青丝。

她们在黔州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公主曾经也是个爱美的女子,皇城里最时兴的发式,新款的珠翠,新进贡的锦帛霞披,都曾是公主的心爱之物。

云蕙说不清什么滋味,绕道李昭身后,把小小的花骨朵儿别到她的后髻上,说:“真好。”

她又皱起眉毛,语气担忧,“殿下不是交代我低调行事吗,如今这般出现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会不会引起猜疑?”

李昭勾唇一笑,说出和谢时晏同样的话——“圣上病了。”

云蕙当然知道圣上病了,这是这个皇城都知道的事。

只是她不知道圣上病的那么重,那把随时悬在李昭头上的利剑,好像突然没了。

李昭想了很多。

她这个皇弟,出身不显,生母是个没福气的宫女,难产就没了,他自幼被惠妃抚养,惠妃已有一子二女,对他也不甚上心。她记得他小时候曾患过一次大病,好了也一直病蔫蔫,后来迎娶王妃出宫建府,膝下一直子嗣不丰。

太子今年刚满八岁,垂髫之年,正是贪玩年纪,却被终日困宥在上书房学四书五经、治国之道,而当今太子太傅,是当朝有名的大儒冯先,同时也是谢时晏的授业恩师。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是从现在的情形看,她那前夫确实称得上是权倾天下。

就算将来圣上殡天,太子且年幼,谢时晏再把持个几十年朝政不成问题,她已经能想到,在未来的名臣传里,一定有谢时晏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样一个权臣承诺为她翻案,抛开他们乌七八糟的纠葛,她拒绝不了这个诱惑。今日盛宴,是她回京第一次露面,皇后的态度,朝廷命妇的反应,关乎她在皇城的开端,她不能怯场。

云蕙简直要喜极而泣,道:“殿下,您终于想通了。”她还怕殿下钻牛角尖,和相爷闹的太僵,对殿下不好,看来是她想多了。

李昭苦笑着摇摇头:“你也以为我……算了。”

她想的也没错,是她贪心了。

刚开始,她只想捡回一条命,在谢时晏抛出那个诱惑后,她却生出野望。

圣上钦定的谋反案,就一定翻不了吗?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她的安儿还那么小,他出生到现在,甚至没见过几个放晴的太阳。云蕙说的对,黔州太苦、太穷了,她舍不得安儿一辈子困在那里。

她想给他自由,自由地看皇城的繁华,看江南的山水,看大漠的落日。而这一切,只要她愿意,似乎唾手可得。

李昭望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女子,迤逦的锦帛和满头的珠翠如同一层坚硬的铠甲,她挺直了腰板,以近乎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皱眉道:“云蕙,你看左边的珠钗是不是有点歪了。”

“哎?好像是有点歪,您别动,我来。”

正在主仆两人修饰妆面的时候,侍女进来禀报说,有客人拜访,已经到了前厅。

今天是元日,明日就是新年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拜访?李昭自忖,她进京一向深居简出,且在皇城并无故友,唯一相熟的谢时晏,他今日要主持朝会,肯定不会这个时候来。

李昭问具体模样,侍女只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俊秀,指明要见玉真居士。

这让李昭更纳罕,她确定自己不认识什么少年。她看了看香漏,离进宫还一个时辰,见一见也不碍事。

前厅里,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端坐在梨花椅上,腰背挺得笔直,两手交握,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在见到李昭的时候,他蓦地站起来,眼睛发亮。

“您……您是玉真居士吗?”他问的小心翼翼,手指绞在一起,手心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不认识我,却来找我,这是什么道理。”

“我……我……”

少年“我”了半天也没下文,憋红了脸,就在李昭耐心耗尽的时候,终于憋出来一句:“我们见过的。”

少年道:“腊月初八的那天,多亏了您,还没来的及向您道谢。”

李昭腊月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榻上,日子过的不知道今夕何夕,经过云蕙提醒才反应过来——

“你是灵灵的兄长,李——”

她叫不出他的名字。

“李奉礼。”

少年开心地笑起来,“原来您还记得我!

那天多亏了您,本想隔日拜访,可我被刑部的人抓走了,前天刚被放出来,可您已经不在驿站了。我花了好大心思才打听到这里,冒昧上门,您莫怪。”

腊月初八,正是贡品丢失那晚,李昭全部的心力都在那根白玉簪上面,根本没注意到李灵灵身边的男人。

不,或许还不能称呼他为男人,顶多算个少年,唇红齿白,眼睛圆圆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腼腆可爱。

他的外表实在讨喜,李昭不由缓和了神色,柔声道:“亏你还惦记。说来惭愧,也没帮上你什么忙。”

因为李奉礼的事,她和李灵灵还吵了一架,当时她气急了,没给她好脸色,后来想想也怪不得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她那个年纪只会赏花喝酒,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京都为兄长奔走,怪可怜的。

她又问了李灵灵的近况,得知她们兄妹已经住进了大相国寺,每日为圣上诵经祈福,日子虽平淡,但也安稳。

李昭诧异的是,“宗亲已经入住大相国寺了?”

按照御旨,她应当也是奉旨祈福的人员之一,可她竟没收到丁点儿消息,不用想,肯定是谢时晏的手笔。

她又问:“贡品找到了?”

李奉礼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听说是找到了,但好像少了点东西,好像……好像是一味药材,我听狱卒闲聊提起过,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李昭忽然想起谢时晏曾说过,贡品里有一味很珍贵的药材,是给皇帝吊命用的。

不对劲。

抽丝剥茧,李昭一点一点回忆起贡品丢失案的始末,电光火石间,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惊的把手中的茶盏丢到了地上,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愣住了。

云蕙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看撩起袖子看她的伤势,刚烧开的热水,顺着虎口倒流到手臂上,雪白的手腕映出一大片红痕。

“呀,快!快唤大夫。我去。”

云蕙一溜烟小跑出门,李奉礼如梦初醒,急忙从怀里拿出一个青绿色的小瓷瓶,“用这个。”

李昭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她不再是之前天真烂漫的公主,黔州六年,她戒心愈强。

李奉礼不知李昭心思,还以为李昭嫌弃他东西不好,急忙解释道:“居士,这是我祖传的外伤药,别看它其貌不扬,其实很有用的,不信你看——”

他索性拿起茶壶,撸起袖子就往自己手上倒,李昭甚至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迅速给自己涂好药膏,手臂直直伸到李昭面前,“你看,不疼了。”

李昭怔怔,好像呆住了,不知作何反应。

“居士,您快用啊。” 李奉礼一脸急切,简直比李昭这个正主儿还要着急。

李昭默默接过小瓶子,乳白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涂上清清凉凉的,果然,不过片刻就不疼了。

“以后别这样了。”

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令尊令堂会伤心的。”

“啊?”

李奉礼挠挠头,说话吞吞吐吐:“我爹娘早就……不在了。我是阿娘改嫁带来的,幸得叔父不弃,赐我李姓,将我与妹妹抚养成人。”

他咧嘴一笑,反过来劝慰李昭:“没事,我叔父对我和妹妹很好的,给我找夫子,供我念书,虽然日子清苦些,但一家人在一起,也有盼头。”

不合时宜地,透过眼前的少年,李昭忽然想起谢时晏。

他也是从小父母双亡,寄居在伯父家,但他跟伯父并不亲近,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也是面子上过的去,点到即止。

对于他的幼年,他不愿意和她多讲,甚至不愿意她和他伯父一家走动,她隐约猜测,伯父对他并不好。

也是,谢家郎君的字天下闻名,遒劲有力,一字值千金。她曾满怀仰慕地求他教她,他只淡淡道:每日绑石头练字两个时辰,风雨无阻,十年方成。

当即把她吓跑了,后来想想,对他愈发爱怜,她的郎君好可怜,她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想弥补点什么,虽然微不足道,她要让她的郎君知道,他也是有人疼的。

蓦然,李昭心里抽痛一下,兰因絮果,物是人非,这世间遗憾莫不如是。

“居士?”李奉礼担忧地看着她,见她眼里再次映着自己的身影,腼腆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制的桃符。

“这是我亲手做的谢礼,愿您健康常在,岁岁无忧。”

他有些害羞地低下头,解释道:“这是上好的桃木,取自大相国寺后院,常年受佛香洗礼,应是有驱邪避灾的功效。我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唯有雕工尚且入眼,望您……望您千万不要嫌弃呀。”

少年的眼神热烈而纯粹,亮晶晶的,李昭思索片刻,在他满怀期待的神情中接过桃符,放在手心仔细端详。

李奉礼像个等待夫子批阅课业的学生,低着头,紧张又期待。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女子的轻笑声。

“好。”李昭道,“我收下了。”

等云蕙火急火燎把府医拽过来,李昭的手已经好的七七八八,知道是李奉礼药膏的缘故,云蕙虽然不待见李氏兄妹,还是规规矩矩道了谢。

临了,又不甘心地嘟囔一句:“要是李姑娘也如李郎君这般懂事就好了。”

她记仇的很,殿下入京以来的第一次发病,就是被李灵灵那个小白眼狼气的,没想到李郎君的性子倒是不错。

李奉礼不知那日始末,正疑惑间,李昭却暗示云蕙一眼,不让她说下去,还让她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让李奉礼转交给李灵灵。

不管是误会巧合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她那支白玉簪确实给李氏兄妹带来诸多麻烦。

小姑娘对簪子爱不释手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簪子是彻底送不出去了,她别的首饰多是近日府里置办,她不愿拿这些送人,以前的钗环多被她变卖,剩下来且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套耳坠了。

李奉礼珍而重之地把红色的耳坠放到胸口,想说些什么,被进来的侍女打断——“殿下,巳时了。”

巳时,该出发了。

李昭不得不送客,两人在门口拜别,刚走一段路,后方即传来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居士,我还有话说。”

是折返回来的李奉礼。

他跑的脸都红了,眼睛却亮的发光,快步走到马车侧面的帘子旁,喘声道:“居士,我以后还可以找您吗?”

李昭反问:“你找我作甚?”

李奉礼说出方才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理由:“我在大相国寺为圣上祈福,闲余无事可做,唯有研读佛经。”

“……只是佛经深妙,我又实在愚钝,听闻您慧根独具,对此颇有研究,我以后……可不可以来请教您?”

李昭淡道,“大相国寺的元空大师遍览群书,修为高深,且而为人谦逊和气,你有不懂的,大可找元空大师请教。我才疏学浅,就不耽误你了。”

“啊?那我……”

“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告辞。”

李昭拒绝地毫不犹豫,马夫得令,重重一挥鞭子,骏马嘶吼奔跑,扬起一路尘土。

马车里,云蕙有些不落忍,低声道:“殿下何不应了他,小小年纪,看着怪可怜的。”

李昭闭目养神,道:“我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何苦拖累他人。”

“嗳,也是。”

云蕙握住李昭的手,宽慰她:“没关系,不管如何,我总会陪着殿下的。”

“就是可惜,那么俊俏的少年郎,不知道回去会不会哭鼻子。”

李昭也笑了,深以为然。“他确实生的好。”

李氏兄妹长的都不错,妹妹活泼灵巧,哥哥少年翩翩,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模样,但私心里,李昭更喜欢李奉礼,他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很可爱。

谢时晏也有两颗虎牙,这是个秘密,旁人都不知道。

他奉行君子端方,不喜形于色,就算遇上特别高兴的事,他也只是骄矜地、略微勾一勾嘴角。

当初进士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同时打马游街,掷果盈车,旁人都在拱手行礼,志得意满,只有他满脸庄肃,略显稚嫩的脸上尽是不符合年纪的沉重。

她觉得有趣,随手扯下一个簪花掷向他——巧了,那么多娘子朝他扔锦帕簪花,偏偏只有她的砸中了他。

他寻着方向抬头看,一眼就看到了阁楼上的李昭,彼时四目相对,李昭撞入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她急忙用帕子遮了脸,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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