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星》作者:梦溪石

冰悦谈小说 2025-01-01 16:08:33

《万星》

作者:梦溪石

简介:

“天理就在那里。满朝贵人都爱惜己身,那就只能由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来动手。”

“那些路我都不想选,我就是我,谢长安。”

家族获罪,充入掖庭,谢长安曾是唐宫里最卑微不起眼的浣衣宫女。

大唐的辉煌本与她无关,直到那一日——

长安城血光冲天,盛世在一夕之间被粉碎。

是祝玄光让她重见光明,窥见天道的秘密,也是祝玄光让她变成冥顽不灵的邪祟鬼魅。

谢长安曾说,祝玄光,你其实心很软,连几棵白菜都舍不得扔下,也就外冷内热,骗骗不知情的人。

祝玄光道,好大胆子,越发没大没小了。

后来呢?

后来不过是师徒决裂,反目成仇罢了。

一个去当他高高在上的神仙,一个去走她荆棘遍布的路。

天有万星,地有纵横,道有三千。

杀道、恶道、无情道,人人皆可得道。

然而对谢长安来说,从名满仙山,到求道无门,只需要一念之间。

既然如此,那她只能披荆斩棘,去辟自己的道。

大唐盛世的辉光像一颗流星,照亮天下,又转瞬即逝。

那她呢?

谁惑星辰让光彩,直斩长鲸万海开。

此道就名为,谢长安。

精彩节选:

“荣义郡主死了!”

小郑行色匆匆,带来这个消息。

谢长安手一颤,刚打满水的木桶重重掉回井中,溅起满脸冰冷的井水,麻绳也磨过掌上冻疮,带来钻心刺痛。

腊月的长安,寒意已经侵袭到一草一木,两人虽然换上棉衣,依旧杯水车薪,小郑一路小跑也只是为了让身体更暖和些,此刻不停团手摩挲,跺脚呵气。

“……怎么死的?”

谢长安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听见消息的缘故。

“据说是被、被陛下赐死的!”小郑的声音更低了,几不可闻。“那安禄山反了,消息传到京师,陛下龙颜大怒,竟直接下令将安庆宗和荣义郡主一并、一并赐死了!”

说至最后,小郑的语调也有些破碎颤抖。

她是见过荣义郡主的,很和善的一名少女,不因身份就对她们有所鄙薄。

而且,荣义郡主和谢长安交情颇深,小郑才会得知此事之后,赶紧过来告知。

她本以为谢长安听见这个消息,肯定会悲伤欲绝,却见对方只是舍了掉在井里的木桶,缓缓靠在井边的树干,弯下的腰似要折断。

“谢姐姐……”

小郑伸手去拉谢长安的手,刚碰到就吓一跳,她本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冷了,谁知谢长安的更冷,像一块千年难化的冰,硌得她从心里寒到骨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长安一动不动。

她在回想自己与荣义郡主的过往。

荣义郡主李漓的身世,是满京城心知肚明又无法宣之于口的公开秘密。

十八年前,因为武惠妃的诬告,太子李瑛被皇帝废黜并杀之,尚在襁褓的遗腹女就这样在众人遗忘的冷宫慢慢长大。天子没有追究,不意味着她就能过得好,一个女子,又是落罪宗室,在冷宫里将会是什么处境,可想而知。

而谢长安呢,来处倒也是钟鸣鼎食,簪缨佩玉,虽非“五姓七家”之一,祖上却是陈郡谢氏的一支。至隋唐,谢氏已无旧日风光,但依旧出过不少公卿名士。

作为谢家的女儿,她长大之后必是要联姻嫁入高门,循着家族里所有女性长辈的轨迹,同样为人主母,打理后院内闱。

但这一切,在她未出世时,就没了。

开元二十五年,同样是十八年前。

由于卷入废太子李瑛“阴结党羽案”,谢家一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贬职的贬职,还有一些女眷被充入掖庭,浣衣缝纫,洒扫粗使,干宫中最低贱卑微的活计。

当时怀着身孕的谢长安母亲,也成为这些罪妇犯眷里的一员。

这掖庭宫虽为关押后宫女眷所在,却不仅仅是个冷宫,它同时也是女官居所,从看守宫苑,浆洗衣裳,乃至内廷教导等都在此地,分门别类,各司其职。

牙牙学语的谢长安一路跌跌撞撞,竟也平安长大,七岁起开始当差,成为此间一名宫女。

同病相怜的命运让李漓和谢长安在深宫内走到一起,抱团取暖。

从开元二十五年,到天宝十四年,足足十几载的岁月。

她与李漓几乎形影不离,早已习惯相依为命,彼此照应。

这里是天下最光辉耀眼的太极宫,世人仰望着皇权的尊荣,习惯依附于大唐强盛的羽翼下。

但对她们而言,这里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深渊,是每踏出一步都如履薄冰的悬崖栈道。

半年前,皇帝突然下旨,为安禄山之子安庆宗赐婚。

既是赐婚,女方的身份自然不能低,可放眼长安城,莫说公主了,又有哪户人家的贵女愿意与之联姻,成就皇帝的打算?这些年安禄山固然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重,但是再怎么说,他们父子都是蛮夷出身,身负皇恩方能手握大权。

安禄山要造反的风声时不时传入长安,一而再再而三,皇帝耳边或多或少也听见一些,否则不至于着急上火想用联姻拴住安禄山。

那时候,为了躲避这桩婚事,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家着急为闺女物色婚事,匆匆许配。

兴许是得人提醒,鸡飞狗跳之后,皇帝终于想起冷宫里长大的孙女。

就这样,李漓被封为荣义郡主,赐婚安庆宗,一夕之间成为这桩婚事的主角。

京城权贵松了口气,纷纷都说荣义郡主命好,哪怕父亲被废,还能风风光光出嫁,以安庆宗父亲在大唐的地位,往后妻随夫荣,定然前程无量。

可只有谢长安知道,离宫的前一晚,李漓抱着她哭了整夜。

李漓自然是不想嫁的,她前半生和谢长安一样被困在深宫,渴望看见高墙之外的天空,可当这一日来临时,她却知道,从此自己的命运也许比在冷宫更加莫测。

安庆宗娶了郡主也没有阻拦安禄山造反的步伐,两人成婚不久,安禄山就在范阳宣告起兵,朝廷兵马节节败退,消息传到长安城,早年英明的皇帝陛下在日复一日的享乐与自满中已然失去曾经引以为傲的判断力,昏头转向与恼羞成怒交错之下,他选择了最容易发泄愤怒的途经。

杀人。

安庆宗和李漓都被赐死——即使他们的死,无法改变安禄山冲向长安城的决心,甚至让皇帝失去了唯一的“人质”。

当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来,谢长安就知道安庆宗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那时她还心存一丝侥幸,觉得好友李漓再怎么也姓李而非姓安,造反与她毫无干系,天子也许会看在她自幼坎坷身世曲折的份上饶她一命。

却未曾想——

“我还是太天真了。”谢长安忽然道。

小郑:“什么?”

谢长安喃喃道:“天子一怒之下,随手一挥,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哪怕她是无辜的,哪怕她自己也不想嫁给安庆宗,哪怕她对战局根本毫无影响!”

那过去十多年相伴的时光,李漓的喜怒哀乐,就此灰飞烟灭。

无数个夏夜里,李漓知道她怕热,特意挪了自己的冰块份例过来,又年年亲手做了避虫香囊给她,冬天时还把自己的香膏偷偷分给谢长安,让她免于手脚冻伤。

李漓处境尴尬艰难,虽不必如寻常宫女一般起早贪黑,可宫中大多退避三舍,不敢与她往来,唯独谢长安不曾避嫌,常常帮她栽花种草,干些活计。

本以为两人的日子就这么平静枯燥过下去,谁能料到关系国运前程的大事,也能将李漓牵扯进去呢?

这桩婚事从定下来就显得不祥,但谢长安心里仍旧希望前半生悲苦的李漓能遇见如意郎君,从此岁月静好美满,不承想对方刚走出深宫,转眼却被自己的至亲赐死。

由头到尾,没有人关心李漓的生死,她于上位者而言,不过是一个适时能拿出来联姻的工具,又是一个适时能泄愤的物件。

谢长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明明已经是随波逐流的小人物,明明也知道自己的性命没有那么重要,可她为什么除了难过,还会那样翻腾不甘?

谢长安知道,那是自己对挚友命运的愤懑,更是对操弄之人的恨意。

“有这样的皇帝,合该天下大乱!”

小郑大惊失色:“谢姐姐,我知你与荣义郡主交情深厚,可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切莫再说了!”

谢长安闭了闭眼,怒与恨被埋在内心更深处,面上却逐渐冷静下来。

“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个消息,出了这里,我自然不会再说,也不会连累你的。但是我说天下大乱,却不是在诓你。”

“不、不会吧!”小郑蹙眉,“我大唐国力强盛,今年还有吐蕃王子来降,她们都说今上就像太宗皇帝那般,那般,被称为……”

“天可汗。”谢长安接下她的话。

“对对,正是天可汗!”

“你见过因为边臣造反就恼羞成怒痛杀质子和自己孙女的天可汗吗?”谢长安淡淡反问。

没等小郑反应,她又接着道:“前年突厥被安禄山所破,安氏兵马由此被称为天下精兵,无人能敌。陛下赐婚,本是想诱安禄山来京,但他不为所动,可见早就心存反意。这次起兵造反,一路势如破竹,陛下才会恼羞成怒,杀安庆宗和李漓泄愤,单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朝廷已露怯意,败象倾颓。”

小郑听得一愣一愣。

谢长安时常被派往宫中各处干杂活,如今前朝震荡,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她能听见这些并不奇怪,但大部分人依旧对朝廷抱有乐观态度,很难想象强大的唐王朝竟然会像谢长安说的露出败象。

但小郑素来对她很是信服,先前两人都是普通宫女,多亏谢长安帮助,小郑才能当上掖庭宫司簿,如今也算唐宫之内一名小小女官。虽说远谈不上贵人,好歹也脱离普通宫女干粗活的范畴。小郑饮水思源,反倒对谢长安越发感激,时常来找她说话。

谢长安:“旁的不说,便是自前两个月起,宫中用度也开始削减了,你应该能察觉。”

小郑:“是了,你这一说,我才想起,原先咱们每月还能多得一枚鸡卵和一匹绢的,如今鸡卵没了,绢也两月未领到了!难道,难道是前线吃紧,连军粮都没了,得从宫里凑?”

谢长安摇摇头:“前线就算吃紧,一时半会也不会反映到宫里来,用度削减是因为宫里有人在收拢用度,聚拢财货。”

小郑:“为何要这么做?”

谢长安:“兴许是掌管后宫的贵人有所打算吧,又兴许是有些人已经预知了危险,在提前筹谋,总之,他们知道的消息比我们多,前线战况必然是不太妙的,否则陛下也不会迁怒荣义郡主。”

她越是冷静,小郑反倒越是不安。

“谢姐姐,你这是……”

谢长安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我这等身份,连宫中贵人也轻易不得见,难道还能谋刺天子吗?”

小郑讷讷道:“你这样说,我更怕了!”

谢长安也不想吓唬小郑,她只是心头愤懑难平,忍不住多说了一些,很快就转了话题。

“我方才来时,听张女官说,今年上巳节因故取消宫官外见亲人,延期挪到三日后了,她让我提醒你,虽说是每年一回,但你去年升职时,碰巧错过相会的日子,今年可别再错过了。”

小郑沉默半晌:“我今年,便不去了。”

谢长安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她眼眶有些发红。

“怎么,你不是心心念念盼了一年吗?寻常宫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你若错过,又要等明年了。”

小郑苦笑:“上回家里递了信进来,说阿爹染病死了,两个弟弟又要成亲,家贫如洗,处处用钱,我已托人将银钱先带给他们了,此番见了面也是相顾无言,又何必徒增烦恼?谢姐姐不必管我,你若有想见的人,我将机会让与你,回头向张女官禀告一声即可。”

她见谢长安面露迟疑,就知道对方一定是有想见的人了。

“是王郎君吗?”

谢家是大族,可谢长安的直系血亲早就在这些年陆续没了,唯一能让谢长安露出这等神色的,也就只有一位王郎君。

谢长安想了想:“这回就当我先借用你的,往后有机会,我定还你。”

小郑佯怒:“谢姐姐帮了我那么多,这宫里我就与你最亲,你我之间怎么还说一个谢字?”

谢长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多谢!”

……

王亭临水负手,望着沉香亭外。

新雪压在枯枝上,沉甸甸的,将落未落,眼看就要砸在下面嬉戏的顽皮小猫上。

他随手轻轻一指弹出,半空的雪块忽然四散而开,化成点点雪花,无声无息。

小猫甚至没有察觉,还在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踩出一个个雪爪。

亭外,一名青衣少女沿着湖边徐徐行来。

此湖名为龙池,因为它所在的兴庆宫是当今天子的潜邸,所以连地名也要沾点龙气。

少女越来越近,清丽容色越发清晰。

虽则身上穿着宫中统制的襦裙衣裳,但在王亭眼中,她即使粗布衣裳,也与旁人不同。

他心下微动,忍不住迈出一步,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又退回半步,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握拳,表情更添沉凝。

青衣少女已近在眼前。

她提着裙摆踏入亭中,向王亭福身行礼。

“让王郎君久等了,我以为你会约在大同殿,从那里过来远了些。”

“大同殿人多口杂,不便说话。”王亭道,“你瘦了许多。”

面对王亭含蓄的关切,谢长安露出笑容。

“不要紧,别人苦夏,我倒是相反,每年寒冬时瘦,到夏日就胖回来了。”

两人已非初见。

当年谢家曾与王氏指腹为婚,若无先太子案,谢长安此时应该是王亭的未婚妻。太原王氏,声名赫赫,大唐开国以来,不提王侯将相,连皇后也已出过两位,这桩婚事本是珠联璧合,却因当年的变故而不了了之。

王亭的父亲顾念谢长安父亲昔年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曾让人送来几次东西,照看谢长安,算是全了两家旧谊。

谢长安虽然不是女官,但托王家关系,也能偶尔出宫会见。

从五年前起,来送东西的人就变成王亭,两人因此逐渐熟稔。

二人相视一笑,谢长安知道此番见面短暂宝贵,不敢多作寒暄。

“今日非年非节,你特地让人递了消息约我出来,想必是有要事?”

王亭沉吟道:“如今时局不稳,恐有变故,你在宫中,应该也听说一些风声了。”

谢长安:“听说了,叛军一路高歌猛进,已经杀到藁城。”

王亭:“不止,我这边听到的消息,已经攻陷陈留了。”

谢长安吃惊:“竟这样快?!”

王亭:“我家师尊夜观天象,道大乱将至,或许将来席卷九州,连皇城都无法幸免,你身在漩涡中心,不如早作打算。”

谢长安垂首:“以我身份,不过随波逐流生死由人罢了,还能作何打算?”

王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对方睫毛微微颤动,如水中涟漪,看得少年郎君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两人如今门不当户不对,婚约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这些年要说完全铁石心肠也非如此,否则他今日就不可能特地过来一趟。

王亭道:“我,前不久拜了一位师父,算是入了道。”

谢长安抬起头。

“入道?”

王亭沉默片刻,还是和盘托出。

“天地有大道三千,在这世俗之外,另有仙山福地无数,藏龙卧虎,物华天宝,是凡人俗子汲汲一生不能得见的。我也是机缘巧合,遇见一位神仙,他说我根骨奇佳,是块求道修仙的料子,便将我收入门墙,不日我便要随同师尊前往神山修行,此番也是来向你道别的。”

谢长安难掩惊愕:“这世间,真有神仙?”

王亭道:“我原先也不信,直到师尊施展手段……我跟随师尊时日尚短,不过——”

他没再说下去,转而朝亭外挥袖。

那枯枝之上,积雪烟消云散,转眼绽出朵朵新桃,绯红浅白,迎风而动,仿佛还有桃香扑面而来。

“不是幻术。”

像是听见谢长安的心声,王亭袍袖一卷,一阵风将桃花吹落,与此同时掌心多了两朵桃花。

谢长安接过他递来的桃花,触感柔嫩,轻嗅生香。

“大成者能化冬为春,改变整座长安城乃至天下的四时,但我刚刚入门,日夜修炼也只能改变这棵树而已,且维持不了多久。”

“化腐朽为神奇……”谢长安内心震动,禁不住追问,“那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人于千里之外?”

王亭点点头:“宗师大能自然可以,听师尊说,世间有御剑之术,修炼到一定境界,能以神化剑,御敌千里之外,相比与你说的杀人千里,也大差不差。”

“听着真令人向往,可惜我凡胎泥骨,命不由己,这辈子有幸看见王郎君露这一手,往后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谢长安抬起头,冲他露出明媚一笑,双手交叠高举头顶,弯腰行了个大礼。

“祝君此去,得偿所愿,修成仙术,悟通天之秘,立人族之巅!”

王亭忙伸手扶住。

“谢家妹妹,我原是想,过两年找机会让你出宫……”

谢长安摇摇头:“王郎君不必再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年承蒙王家与你照顾,我已感激万分,再不敢奢求其它,如今你既得仙师指点,合该是我们缘分将尽,我自知命苦孤舛,何必牵连他人?”

她越是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王亭越是过意不去。

“家师既然说长安将有血光之灾,那就不会有差,你我相识一场,我总该想办法让你脱离苦海。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谢长安抬眼。

王亭道:“我可以托人先将你带出宫,安顿在王家,如今我已入道,家人对我多有看重,我让他们多照看你,他们想必不会怠慢。”

谢长安:“王郎君此去,何时复归?可还归来?”

王亭沉默片刻:“我也不知。”

谢长安笑了笑:“我听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想必仙界亦是如此,只怕郎君此去,至我耄耋仍未归来,我在王家,又能以何种身份立足?婢女也好,侍妾也罢,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徒增尴尬。”

王亭语塞片刻,诚挚关切:“但你继续留在宫里可能会遭遇兵灾!”

“我另有一事相求!”

谢长安忽然跪下。

“还请王郎君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赐我一些自保的仙家手段,好让我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如此我也不必劳烦王家,又当日日为王郎君祈福,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还能重逢!”

王亭还未作答,却听凌空传来一声断喝——

“不准!”

两人双双循声望去。

一道身影御水而来,衣袂飘扬,踏实若虚。

谢长安竟不知对方是何时出现的。

对方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常人看不见,他想出现时,自然就出现了。

王亭见了来人,立时肃容行礼。

“师尊!”

身负长剑的道人微微颔首,转向谢长安时,目光变得凌厉。

“我当你心心念念的女子是何秉性,不过也是个玩弄心机的俗物罢了!”

王亭愕然:“师尊……”

“你方才听见王亭入道之后,先问杀人,而非自保,又欲扬先抑,卖弄可怜,可谓心机深沉,先天歹毒。”

道人望着谢长安,表情冰冷,如高高在上的神像。

“你学了仙家手段,想去杀谁?”

“神仙误会了,我从前听了些志怪传奇,里面都说仙人能杀人于千里之外,我心中好奇,方才脱口而出,绝无冒犯之意!我在宫中身份卑微,若真如王郎君所说大难将至,以我处境,确实逃无可逃,故而冒昧相求,希望能苟全性命!”

谢长安头也未抬,下拜答道,任凭冰棱般的目光戳在头顶。

“师尊……”王亭想打圆场。

道人却不管他,半晌,才将目光从谢长安身上收回。

“你根骨寻常,气息凝滞,不是修仙求道的料子,那些仙家手段,你一个也学不了。人各有命,你既然生在深宫,就该循自己命定的路去走,不该奢望其它!”

谢长安:“神仙教诲,在下必定铭记于心。”

道人冷笑:“寻常人听见我这话,早就诚惶诚恐,你却少了敬畏,言不由衷,王亭年轻,才会被你蒙蔽。我原想对你略施惩戒,但王亭心软,必不忍心,这次看在他的份上,暂且放过你,若再让我知道你对王亭耍心机诡计,就休要怪我了!”

谢长安依旧伏首:“神仙放心,今日一别,我与王亭必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日。”

道人对王亭道:“走吧,这一面也算了断,从今往后,这凡尘俗世,就再无你留恋之处!”

说罢他轻轻拂袖,一阵风须臾而至,伴随光点闪闪,道人身形随即消失。

王亭面露迟疑,回头看了跪倒在地不曾抬头的谢长安一眼,似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口不言,转身离去。

许久之后,谢长安才缓缓直起身。

她扶着已经酸痛发麻的膝盖,将大半重量靠在亭柱,以此减轻不适。

自小长于掖庭,干惯了重活,她如今还未双十,膝盖就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寒冷就会发作,方才更是如针刺一般,但她硬是咬着牙没出声。

因为谢长安知道,她刚才就是叫痛也没用,还会被认为是卖弄可怜。

不过,对方倒是有一点说对了。

她听说王亭的仙缘之后,的确想借着两人旧情,让王亭教她一些神仙的杀人手段。

可惜,被那道人识破了。

谢长安攥紧了腰间的香囊,望着覆雪龙池,默默无语。

方才被王亭化出桃花的枝头,很快花落叶败,恢复原状。

会面短暂,半日不到,宫人们便得乘坐马车从兴庆宫回太极宫。

但对她们而言,这一年一次与亲人会面的机会,已是难得。

因为在高宗皇帝之前,她们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一入深宫,除非遇上大赦或老病放归,几乎终年都见不到亲眷。也就是二圣临朝时,在则天皇后的建言下,方才立下这样一条定例。

谢长安回到掖庭,便见小郑迎面走来。

“谢姐姐,这香囊都是夏天绣的吧,里面的香草怕已生腐,你怎么还留着,改日我给你绣个新的吧!”

小郑看她一直攥着腰间香囊,便如此道。

“不必了,”谢长安松开手,任凭香囊落下,在腰间晃荡。“这是阿漓出嫁前绣的,我想着如今也算遗物,她尸骨未寒,我多佩戴些时日,好提醒自己。”

小郑:“提醒自己什么?”

谢长安一笑:“自然是提醒自己要凭吊悼念她。”

小郑:“谢姐姐节哀,方才我从内侍省那边过来,遇见刘内官了,他老人家要我转告你一声,让你明日去一趟山水池阁,那边新进了批书籍,让你去协助整理归类,此事已经报知张女官知晓了。”

谢长安点头应好。

小郑疑惑道:“怪了,山水池阁不是内城藏书处,怎的那里会添置新书?”

谢长安:“先前听刘内官说,后妃有手不释卷者,去丽正殿或中书省借书又多有不便,陛下索性下令多辟一处藏书阁,以后凡是丽正殿藏书,多备一份副本,置于山水池阁,也能防走水损失。”

小郑:“原来如此,姐姐爱读书,又常年跟着刘内官在内城藏书处出入,这差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我知你来去匆匆,午食定还未用,给你带了些饭菜在屋子里,你快先去用了吧!”

谢长安露出笑容:“还是你好,多谢!”

两人闲话几句,分手别道。

小郑去忙差事,谢长安则回屋内用餐小憩。

她自幼在皇城长大,看惯了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处处刻意低调不肯出头,至今仍是一名普通宫女。

不过谢长安也算熬出资历了,不必再起早贪黑干那些力气活,如今各处见了她,都愿意卖几分人情,帮刘内官整理内城藏书的差事,更是非她莫属。

只因前两年在集贤院干活,她几乎将里头的藏书都认了个七七八八,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它们的位置,刘内官还真少不了她这个帮手。

从前李漓常说她被小时候的变故吓坏了,谨慎过头,但李漓不知,谨慎低调,才是谢长安的保命安身之法。

但是如今,她改变想法了。

谢长安在桌旁静坐片刻,起身走到床榻边,掀起枕头被褥,伸手摸索。

少时,她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宫人是不能携带刀兵的,所以这只是一把竹匕。

竹子削成匕首形状,外套竹鞘。

但真要杀人的话,也能致命。

竹匕崭新,是这几日才削成的,手指在尖处一碰,就有血珠冒出。

谢长安确认匕首还锋利如初,就将东西又放了回去。

时近黄昏,屋内光线渐暗。

远处有些喧哗,隔着重重高墙隐约传来。

谢长安确认枕头被褥安放如初,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残阳如血,竟比往常更要红艳,照过来像洒了满身的血。

不知怎的,谢长安忽然想起王亭下午说过的话。

今日她对小郑说起宫中用度变化,谈起局势纷乱,说到底也是自己推测,但王亭却说他的神仙师父也道天下大乱将至,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谢长安羡慕王亭的仙缘,却并不嫉妒。

正如那道人所言,不中听,但一针见血。她自小命苦,好不容易咬着牙一点点熬过来,能保住命已经千难万难,根本没资格去奢求其它,更勿论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仙缘。

这仙缘想来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否则你瞧,为何出身太原王氏的王亭就有这份锦上添花的福缘,而她这种在泥泞里打滚的人,却终其一生都可望不可求?

但,若果真要天下大乱,她也得先把那件事做了。

既然神仙不肯助力,那大不了,她用命去换便是。

往年这个时候,陛下应该早就带着贵妃启程前往华清宫过冬了,如今却还没有动静,可能是想等前线军报。

如果前线形势有所缓解,那再过些时日,陛下还是会去华清宫的,不过应该定在正月之后,因为元旦的大朝会需要在太极宫进行。

朝会时帝驾周围必然戒备森严,但散朝之后,天子会在后殿稍作歇息,届时就会随意许多。

后殿……

谢长安合目冥想,太极宫各殿方位路线已在她脑海清晰呈现。

一声惊雷骤然响起,震动天地!

谢长安睁开眼。

这才不过一会儿,外头夕阳无影无踪,连最后一丝余晖光亮也无,竟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夜晚宫内各处会点灯,但这会儿还未到上灯的时辰,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难不成是天狗食日?

那怎么还会有雷声?

谢长安轻手轻脚推门出去。

一颗流星划过,霎时将头顶一片照亮。

亮如白昼!

不,不是流星!

它比流星更亮,间或还夹杂一些其它颜色。

天目盈光,云绝月熄,游浮万籁,两仪四象,生生不灭,仿佛那洪荒宇宙亘古未解的奥妙悉数隐藏蕴含其中了。

那是看遍宫中藏书也描绘不出的绚丽!

谢长安忽然有些明白,白天那道人为何说她根骨悟性不宜修仙了。

因为她看着这团天外“孤星”,明明心中若有所得,呼之欲出,可偏偏脑海一片空白,有种置身宝山而不知何处下手的焦躁急切油然而生!

双目都刺痛起来,谢长安却仍舍不得眨眼。

她久久注视,直到这团光亮落入宫闱不远处,彻底熄灭!

那到底是什么?

谢长安屏住呼吸,猜测光落下的位置。

……神龙殿,又或是安仁殿?

现在宫门各处已经落锁,她出不了这掖庭宫,但能想象到,这团光肯定会引起了极大的骚动。

会不会有人当作祥瑞,上报天子?

眼下时局,恐怕真有人会这么做。

但这些,都与她这小小宫女无关。

谢长安久久伫立,任凭那团光在脑海里四处游走,不肯散去。

直到一阵寒风吹来,她才回过神,转身入了屋子。

都说天生异象,必是天下有变,她今日先是见了神仙,晚上又看见比流星还亮的光,也不知是不是大难将临的兆头。

难道那安禄山,最后真要取而代之?

王亭既是跟着神仙走了,想必就算改朝换代,太原王家也能安然无恙,那安禄山就算无视天子皇权,也不可能不把鬼神放在眼里。

谢长安坐在屋里,没有点灯,对着黑暗也不知想了多久。

远处吵闹动静逐渐平息,想必许多人已经从方才的震撼中冷静下来,外头也亮起星星点点的宫灯,不再是黑暗一片。

这期间还有内官带着禁卫过来挨个巡查,问她有没有看见那团星光落往何处,谢长安只道自己在屋里睡觉,被窗外亮光惊醒,出去一瞧已经不见了,对方便也很快离开。

这一番折腾待到三更出头才消停下来。

外面倒是安静了,但谢长安也没了睡意。

细微的猫叫声响起,不大,但夜里能听见。

谢长安心头一动,拿起烛台走到外面小院。

井边,一条雪白尾巴摆来摆去,在黑暗里分外惹眼。

谢长安没有惊讶,只是蹲下身。

“阿瑕?”

它似听懂了,扭头转过来,露出一个削尖下巴的脑袋,和一双警惕的眼睛。

阿瑕原是胖乎乎的,浑身上下除了白色没有一根杂毛,如今却饿成锥子脸,皮毛也东缺一块西黑一块,要不是那双眼睛和一条尾巴还是原来的模样,谢长安也几乎要认不出。

“阿瑕,过来,快过来!”她小声道。

白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巧巧从缝隙里钻出,踩着猫步无声过来,待到了谢长安跟前,方才用脑袋顶着她的小腿蹭过去。

不知怎的,谢长安眼睛有些酸热。

“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许久,还以为你……”

阿瑕的全名叫李无瑕,是李漓养的猫,从小小的,不及巴掌大的小奶猫一直养到长大圆不溜秋。

李漓出嫁之后不久,阿瑕也跟着失踪了。

起初谢长安还没在意,它原先就顽皮,时常到处玩耍,几天不见踪影是常事,到后来,谢长安很长一段时日没看见阿瑕,这才意识到阿瑕是真的可能回不来了。

宫里贵人养猫的多,非止贵人,就连这掖庭宫里的女官也有不少养猫的,小猫四处顽皮,出意外很正常,谢长安没想到还能看见阿瑕回来。

瞧这模样,是在外面吃苦头了。

“让你皮!”

谢长安屈指敲它脑门,阿瑕也不躲开,只挨着她蹭。

“阿漓不在了,往后你就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别再到处乱跑了,万一冲撞了贵人,被乱棍打死,我可救不了你。”

阿瑕呜呜低叫,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谢长安将自己的肉饼掰成两半,分它一半。

“吃吧,时辰不早了,吃完歇息,我明日一早还得当差。”

即使在宫里,这肉饼也不是普通宫女常见的份例,得亏天气冷,肉能放得住,否则换了夏天,阿瑕就只有麦饼吃了。

白猫显是饿得狠了,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肉饼解决干净,开始舔爪子。

谢长安拿剪刀为它减去身上打结弄脏的皮毛,又抓了点擦脸的粉,抹在它身上,干洗去尘。

“待明日有太阳了,你自个儿去晒晒,明晚便可以与我同床了。”

谢长安揉揉它的脑袋,阿瑕似也听懂了,慢慢踱到床下用旧棉絮为它盘的小窝,蜷成一团。

李漓死了,但她的猫还在。

谢长安心里那团火慢慢地,暂时平息下来。

长年当差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加上今天遇见的怪事太多,谢长安便是合了眼也始终无法真正熟睡,意识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浮荡。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置身广袤无边的云间,那云载着她漫无目的四处漂游,她从云上往下看,还能望见山河湖泊,丘陵沼泽,田间草垛,还有阡陌间错落分散的房屋。

远远的,烟尘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她心念一动,身下浮云便随着往前飘荡,距离越近,那烟尘也越发扩散浓密,其中还夹杂火光与金戈铁马的动静。

那是……正在打仗?

谢长安越发诧异,早已忘了这是个梦,忍不住探头去看。

这一看,她就看见身穿铠甲的兵将追杀四逃乱兵,骑兵所向披靡,乱兵走投无路,窜入百姓之中,骑兵也未见手软,长枪一挑,尖刀一刺,兵刃入了肉身,带出飞溅的血红,喷洒战马半身。

有嗜杀的将领带头,那些兵士自然也毫无顾忌,杀人,抢劫,金银披挂满身,当街强辱妇女,兴起时连幼童也未放过,直接将人扫倒在地,任由马蹄践踏而过。

谢长安就算在宫闱里见的尔虞我诈再多,这等赤裸裸杀戮的情形也是头一回看到,不由心头狂跳,又忍不住探出上半身,似想伸手挽救。

好巧不巧,云下那为首的将领也正抬起头,穿透云层烟雾,目光直直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

对方脸上的血污,眼睛里毫不掩饰野兽般的蛮横残忍猝不及防撞入她的视线!

隔着重重云雾,她似乎也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气。

将领随手抓起身旁士兵的弓,又抽了箭筒里的一支箭,竟是直接弯弓搭箭,瞄准了她这个方向!

谢长安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对方那支箭离弦而出的时候,她也下意识侧头避开,箭逆风呼啸而来,声音在她耳边拉成一条线,尖锐得她想捂住耳朵。

与此同时,胃里像有什么东西上涌,她已经顾不上去找射箭的人了,但那种血气翻涌的感觉却越发强烈,眼前层云渐浓,逐渐形成旋涡,那旋涡越搅越深,由里到外天旋地转,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谢长安猛地睁眼!

入目漆黑,气息浑浊熟悉。

这是她一直以来起居的小屋,是掖庭宫里不起眼的角落。

谢长安茫然睁眼,大口喘气。

刚才那些情景太真实了,历历在目,竟不似梦中所见。

被杀者哀嚎遍野,血流成河,杀人者放声大笑,猖狂肆虐,金戈铁马践踏肉泥旗帜漫卷。

兵灾将近,无人幸免。

谢长安惊疑不定,她从未亲临杀人场面,却做了这么个诡异真实的梦,不由疑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就在这时,脚边传来动静。

被子里,活物蠕动,一拱一拱,贴着她的腿,还有毛绒绒的暖意。

“阿瑕?”

谢长安掀起被子。

下一刻,她震撼莫名。

被子里光芒骤现,柔和绚丽,并不夺目刺眼。

吐出珠子的白猫正呆呆瞅着她,光芒映衬下的猫脸有种纤毫毕现的诡异和滑稽。

这光芒无比熟悉,熟悉到谢长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你将那流星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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