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刺骨。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压着一块铅云。

我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双脚被冻得麻木，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警车。

车上，父亲低着头，手上戴着冰冷的手铐，一步步走向车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脸上没有笑容，也许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懂他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我呆愣了一下，忽然像疯了一样追着警车跑，嘴里喊着：“爸爸！爸爸！”直到我跑不动了，一脚踩进泥坑，摔倒在地。

膝盖磕破了，血混着泥水流下来，火辣辣地疼。

可我顾不得这些，只是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身后，母亲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一点悲伤。她拉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冷冷地丢下一句：“哭什么？哭有用吗？”她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怜惜，甚至有几分嫌弃。

后来，母亲的嫌弃变成了行动。

才过了没多久，她就收拾了行李，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只说了一句：“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你爸进了监狱，我可不能陪着你受苦。”

她扔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两只小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角，哭喊着：“妈妈，你别走！别丢下我！”

可她的手很用力，硬生生掰开了我的手指，然后决绝地消失在冬日的寒风里。

我站在门口，哭着喊了很久，直到嗓子哑了，奶奶从屋里颤巍巍地走出来，叹了口气：“哎，造孽啊……”亲戚们也围了过来，但我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温暖。

“这孩子可怎么办啊？”奶奶无助地看着人群。

“怎么办？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大伯皱着眉说，“我这家里三个孩子，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哪还有心思管他？”

“要不让姑姑家去养吧？”有人提议。

“别！别推到我家来！”姑姑声音尖利，赶忙摆手，“我们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再说了，这孩子又不是我生的，我凭什么养？”

“那叫舅舅家？”奶奶又试探着问。

舅舅在旁边冷笑了一声：“凭啥？他爸犯了事，凭什么让我来背锅？他又不是我家孩子！”

我站在人群中央，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来推去，心里像是掉进了冰窟。这些平日里笑着喊我“哲子”的亲戚们，现在个个冷漠得像陌生人。我那时才6岁，却已经明白了什么叫“没人要”。

就在众人争吵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柔和却坚定的声音：“别吵了，我来养。”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去。那是小婶林秀梅，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脸冻得通红，但眼神却很坚决。她走到奶奶面前，轻声说：“妈，孩子我接回去，我家虽然穷，但孩子不能没人管。”

所有人都愣住了，大伯皱起眉头：“秀梅，你家自己都揭不开锅了，还添这个麻烦？”

小婶笑了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日子再难，也不能让孩子流落在外。他还小，懂什么？”

奶奶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拉着小婶的手哽咽道：“秀梅啊，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啊。”

就这样，我被小婶接回了她家。

她家只有一间小屋，屋里摆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两张床。

小叔张建华是个木匠，常年在外跑工地挣钱，家里的一切几乎都靠小婶一个人操持。

她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刚满1岁。

我的到来，无疑让这个原本就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

刚开始，我并不领情，总觉得她的好只是做做样子。

我和她的大儿子睡一张床，她总是把被子往我身上盖，可我却嫌她做的饭不好吃，把碗一摔：“我要吃肉！

我要吃好吃的！”小婶愣了一下，没有生气，只是默默把地上的碎碗捡起来，然后去厨房又给我端了一碗热汤：“哲子，饿了吧，先喝口汤，别饿着。”

她总是叫我“哲子”，语气温柔得像春风一样。可我却不领情，总觉得她是装出来的。

有一次，我和她的大儿子吵架，气急了就骂了一句：“这是我家！你们谁都管不着我！”晚上，小叔回来后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他气得直喘粗气：“咱们自己都吃不上饭，还要养他！他又不是咱们的孩子！”

小婶没有吭声，只是抱着哭得哽咽的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哲子，别怕，小婶在呢。”

那一刻，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婶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

后来，我渐渐懂事了，不再摔碗发脾气，也开始帮着小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她每天都很忙，要照顾孩子，还要接些零活补贴家用。

她的手上总是布满裂口，逢年过节也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

但每次我想吃点什么，她都会想办法弄给我。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嚷着想吃糖葫芦。她笑着答应了，可等到她攒够钱买回来时，我已经忘了这回事。

那天晚上，她从怀里掏出那串糖葫芦递给我：“哲子，快尝尝，看好不好吃。”我一口咬下去，心里却酸得不像话。

慢慢地，我长大了，考上了大学，那一天，小婶比谁都高兴。她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对金耳环拿出来，硬塞到我手里：“哲子，去吧，读书是大事，别怕花钱！小婶还在呢！”我捏着耳环，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很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年过年，我都会带着妻子孩子回去看望小婶。

她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哲子啊，过得好就行，别惦记我。”她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像从前一样温暖。

一次，我问她：“小婶，当年你为什么要收留我？你明明可以不管我。”

小婶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哲子啊，那年冬天，你妈走的时候，我看着你哭得那么伤心，心里难受得不行。大人做错的事，不能让孩子来受罪。”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是啊，大人做错的事，凭什么让孩子承担？小婶的善良改变了我的一生，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担当，也让我明白了，血缘从来不是亲情的唯一纽带。

人生有时候很苦，但也总有一些温暖的瞬间，会让人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正如罗曼·罗兰曾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小婶用她的善良和坚持，诠释了这句话的意义。

如今，我也愿用我的余生，把这份温暖传递给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