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第一次见到沈越难时,他正在挖坟。
烈日炎炎,灼热的日光在他皮肤上炙烤着,他满身泥土,浑然不觉。
只是眼泪无声地掉,比汗珠更让人心惊。
两年后,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沈越难坐在沙发上仰着头问:
“姐姐,我能喜欢你吗?”
1
城郊的那块荒地,我刚谈下来没多久,准备新建一个游乐场。
还没等跟原住居民谈好迁居的价格和补偿,A市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雨落下,松枝山南部垮塌,滚滚而来的泥石流直接冲毁了底下的村庄。
于是,也就没什么要谈的了。
老天开了个窟窿似的往外泄水,这个项目前期的筹备和投入的资金落入水里,连声也听不见。
我看着一片汪洋的街道,第一次接到了被送到国外的季原的电话。
“你没事吧?”
“一个项目而已,”我手指轻敲着桌面,道:“不至于。”
尽管这个项目的失败意味着我手上本不稳固的季氏更加摇摇欲坠,但它仍然只是一个项目。
可对于沈越难来说不是。
暴雨后放晴,我带着秘书和技术负责人到南郊实地考察,在当地接待人员的叹气声中看到了沈越难。
“惨啊,深更半夜,都在梦里,二十多户人家连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松枝山压在了底下。”
“你看那个,”接待人员指了指沈越难,说:“刚上大学,还没成年呢,这是沈家村唯一留下的人了。”
“政府那边怎么安排的?”
“该抚恤抚恤,该重建重建,但这都姓沈的一个村,本来就是邻里加亲的,一起埋了,也是一起绝了户。”
我看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在松枝山上给亲人立衣冠冢的少年,忽然就想起四年前的季原。
“喂,沈越难,你是叫沈越难吗?”我走到他面前。
眼前的少年一身脏污,眼底的红还未褪去,被我叫了个猝不及防。
“我叫季恣年。”我自我介绍道,又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摇头又点头。
2
决定把人带回家确实是一时脑热,但既然做了,肯定还是要妥帖地做好。
“抱歉,我刚刚......情绪比较脆弱,本不应该这样麻烦您。感谢您的款待,我想我该走了。”在我家狼吞虎咽了一餐之后,沈越难仿佛才渐渐清醒过来,却显得十分懊恼。
“政府会给你一笔抚恤金,但是你还未成年,很多程序上的事办起来又繁琐又慢,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好。”我语气尽量温和地问:“你在A市还有其他去处吗?”
他不做声,摇了摇头。
“我可以资助你一段时间,你先住在这,有要钱的地方或者不会做的事就跟我说,把问题处理完了再回学校好吗?”
“为什么要帮我?”沈越难问,眼神里既疑惑又难过。
我没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说:“没有为什么,因为你需要,而我正好有。”
于是沈越难就这么住下了。
他比我想象中的坚强很多,找我借了一笔钱并坚持写了欠条给我,然后开始东奔西跑地忙。有时候他会提前跟我说去哪哪办个什么证明,有时候又悄无声息地出门然后带着疲惫和悲伤回家。
从无例外的是,晚上七点半,他总是在家,给我做好了晚饭。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我坐在饭桌上说:“我吃饭吃得晚,到时间饿了会自己点餐,你可以忙你自己的。”
“你挑食蛮厉害的,”沈越难低着头说:“而且你每次饿的不行了才会想起来点餐。”
我无言,这都被这小子发现了。
左右他做饭还算好吃,倒是算是我占了便宜,我也不跟他客气,就问:“你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抚恤金要到九月份才发,其他手续我都办好了。这几天......”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见了一些之前跟沈家村有来往的人。”
“是亲戚朋友吗?”我一边吃饭一边问。
“不是,是债主。”
“你爸妈欠的?”我停下筷子看他。
沈越难只摇头,说是一个伯伯。
“伯伯的债用伯伯的钱还,”我放下心道:“还不清的也人死债消,你不用担这个责。”
“他们一起做生意,刚起步,一个泥石流死了,另一个财产都被淹了,女儿又得了重病......”沈越难咬唇,道:“我把我领到的补偿金都给他们了。”
“你......”我恨不得一筷子敲他脑袋上:“你自己身后还没着落呢,钱都给别人?他们以要债的由头来找你,这笔钱一看就不会还。你是不是傻啊?”
沈越难不说话。
我最怕这种动不动搞冷战一样的青春期小孩了,深吸口气准备好好跟他说说其中利害,却发现他突然晃了晃脑袋,然后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3
沈越难生病了。
医生跟我嘱咐了一大堆,说这小孩又是低血糖营养不良又长期疲惫透支体力很容易把身体底子搞坏,我捏着病历本应着,一边看向隔着玻璃正在病床上挂水的沈越难。
我竟没发现,短短一个月,他竟然比我第一次见他时瘦了那么多。
“三十九度多的高烧,你自己没点感觉吗?”我没好气地在他病床边坐下,道:“人烧傻了是吧。”
“没那么严重。”他白着脸笑笑,说:“感冒发烧而已。”
“还而已呢!”我把病历本卷成一个筒敲他脑袋:“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身体底子再造下去就要变林黛玉了!怎么搞的,年纪轻轻又是营养不良又是体力透支的。”
“穷嘛。”他故作轻松道。
“那也不能......”我闭了嘴,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于是只能给他拉了拉被子,问:“想吃什么?清淡点的,我去给你买。”
“白粥就可以。”他说,随后又小声央求道:“可以帮我带两个茶叶蛋吗?”
可怜见的,我暗骂了一句,丢下一句知道了就出了门。
原是一时心软把人带回了家,看过之后才发现这人真的是会让我时时心软。我心不在焉地在港式茶餐厅打包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到医院才发现忘记给这小子买茶叶蛋了。
于是又折回,在医院楼下一家路边摊买了两个茶叶蛋。
“恣年?”
我回头,看到付闻行站在不远处。
“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付闻行抬脚向我走来,顺手要接过我手上的东西。
“不用了。”我避开他的手,道:“家里小孩生病了,给他买点吃的。”
付闻行神色尴尬地收回手,问:“你把季原接回来了?”
“不是季原。”我不想多做解释,付完钱就往医院走去。
却不曾想付闻行也跟了上来,絮絮叨叨道:“不是季原是谁?你家还有其他小孩?生了什么病?严重吗?你知道这家医院的院长是我叔父,如果有需要的话......”
我没理他,任他跟着我到了病房。沈越难看到我时明显眼前一亮,转眼看到跟着的付闻行又变得生疏乖巧起来。
“先吃饭。”我把病床边的小桌拉开,各种点心小食摊了一桌。沈越难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盖子,里面是香气四溢的海鲜砂锅粥。
“你是恣年的弟弟吧?多大了?身体还难受吗?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呢?是本地人吗?”付闻行还在边上叨叨着,沈越难被问得一脸为难,求助般地看向我。
“不是弟弟,是男朋友。”我淡声道:“付闻行,你话太多了。”
沈越难正喝着粥,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我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付闻行却一脸不认同地看我:“恣年,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怕我的小男朋友吃醋,表明一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而已。”
“可我们之间毕竟有婚约——”
我冷笑一声,抬眼看他,道:“付闻行,都说了多少次了,你不会还以为我季恣年会因为一个狗屁婚约嫁人吧?”
“我不是......”付闻行语塞。
“你们聊完了吗?”沈越难突然出声,他扯了扯我的衣袖,道:“点滴要滴完了,帮我叫一下医生好不好。”
我按了呼叫铃,再看向付闻行,送客的意味显而易见。
付闻行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沉默地走出了病房。
4
沈越难没有多问我跟付闻行之间的事。
退烧后,我带他回了家,又请一周来打扫一次卫生的阿姨这几天来家里做饭,照顾沈越难。
游乐场的提案被废除,南郊的地需要重新规划。暴雨后的重建暂时告一段落,季氏的股东们又开始心思活泛起来。
于是我回家越发的晚,然而回家时餐桌上总有热好的宵夜,大概是沈越难跟司机搭上了腔。
一天夜里,我回到家,发现不只是餐桌上摆着宵夜,餐桌边还坐着一个少年。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有话跟你说。”
“我也有话跟你说。”我笑了起来,道:“你先说。”
沈越难却面色犹疑,说了个我字就闭了嘴。
“怎么了?”
“没事。”他快速答道:“你先说你有什么事吧。”
我在餐桌边坐下,搅动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银耳汤,说:“我看了你的成绩,在B大名列前茅,而且各种竞赛成绩都很优秀,我问过A大的招生办了,这样的条件完全符合他们的转学要求。A大毕竟还是比B大排名更高,又在本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去走这个程序。”
“转学......到A大?”沈越难愣了愣,呆呆地说:“我刚刚正想跟你说我该回学校了。”
“你的抚恤金下来了?”
“没有。”沈越难咬了咬唇,道:“我一直在你这住着......不是个事,回学校去补补课业,我还可以打工挣钱,我欠你的钱越来越多了......可能要还好一阵。”
“越来越多?”我疑惑道:“你不是只问我借了一次钱吗?”
“但是你给我买了很多东西,衣服、生活用品,还有上次去医院......”
“那些不要你还,”我揉了揉太阳穴,说:“本来也没多少钱——”
沈越难却固执地说,不行,我得还。
“你过来。”
沈越难于是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了太多,我坐在餐桌边还得仰着头看他。于是他蹲下来,像一只小狗一样。
“想跟我算清楚?”我看着他的眼睛,冷声问道:“有一笔帐还一笔账,还完了也就没有关系了,对吗?”
“不是......”
“一直在我这里住着不是个事?”我重复着他刚刚的话,故意曲解道:“这几天在家就是在想这个?早就想走了吧,住在这里让你很为难?”
“我没有......”
“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挺喜欢在这呢,还特地帮你去问能不能转到A大,想着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又没钱,肯定会过得很辛苦,想着让你住在这把那些个营养不良和体力透支养养好,就是没想着你根本就不想留下。”
今天跟董事会吵了一天的假,我的确累了,语气也越发的冷,只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今天等在这,怕是票都已经买好了吧。”
“我......”
只一眼,我就知道被我说中了。我叹了口气,准备起身回房。
“那你早点收拾好行李,跟司机说一声,叫他明天送你。”
转身时,衣角被人拉住了。
沈越难红着眼睛站起来,哽咽道:“我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