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明日追风者 2025-02-25 08:54:32

郭建平

(网络配图)

妻子姐妹们在父亲节前夕匆匆从外地飞回,一为岳父忌辰将至,二为与高龄老岳母团聚。我父母去世多年,虽然家离老家父母的坟头不足二十公里,但至今从来也没想到在父亲节当日给天上的父亲说些心里话。也许自己做父亲不太称职,不知道为啥在子女教育问题上年龄越大越容易出错,莫非随着时间的堆积心墙上积了些厚尘让我视听蒙蔽,我时常暗暗将自己与已故的父亲作比较,相形之下显得自己是那样愚笨无能,眼前的事情让我一片茫然,潜意识里总想借用父亲那盏老灯里剩下的油去点亮自己的心房。按说自己已迈上“奔六”之路,临近花甲之年,许多的事都应该看淡了,反越活越糊涂,对世事越来越迷茫。

是学识浅溥、孤陋寡闻的缘故还是投机的心里占了上风,事实上我往往在关键的节点不能理性支配自己的意志,总幻想有朝一日钻进一处永久的避风港逍遥快活余生时光。但毕竟所处层次较低,智商德性平平,以致于大家小家许多的事在认识上就拧巴得很,尤其在子女成长过程中,又苦于领受不到贤圣之人点化,身心一度疲惫!

人与人之间内在的夙愿在概念上尤其对待自己的血缘态度上大同小异,只不过在外在表现形式上有很大的差异。肉体和灵魂只有在现实胁迫下自我废弃,否则埋在心底的欲望永远不会化为灰烬!那种脱俗的神仙之所以超尘是因为在红尘中留下不可愈合的伤疤,或者是被无情的尘世迷失了灵魂。我是鼠目寸光之辈,求圣不得,求神无门只能象干枯的井底之蛙发出丝丝弱弱的呻吟……

今天网络上全是铺天盖地对父亲节的歌诵和怀念,太多的感动让我流泪,尤其是“世上最昂贵的屋是母亲的心房,世上最豪华的车是父亲的肩膀”那句话。父亲要是活到现在该有多好,哪怕是让我在他床边、在他膝下长跪不起,哪怕是他还像记忆中那样,不正眼看我一眼,不给我好脸色,甚至对我是严厉的训诫、鞭挞或者绑在他架设的木桩上,灵魂里外都被烧烤得处处灼伤,只有如此,我思想深处的愚妄和浮躁才能被滤除得干干净净,尔后平静地走出迷茫,从容地走进现实世界!

一九八九年仲夏,父亲、母亲还有大姐、大姐夫、二姐和我未婚妻一行到新疆来探亲,父亲从上火车开始就晕车,一路走一路翻江倒海地吐,到了一个四十公里外的小站,被折磨得快虚脱的他下去透风,说啥也不上车了,非要大姐送他回去,大姐看他难受的样子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陪他中途返回。也许这就是命,注定父亲没福气出远门,他在返程的火车上,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可能是昨晚上车前过于激动休息不好,加上吃得过饱,坐的又是深夜的过路车,乘客多,车厢拥挤,空气不好所致吧。虽然父亲平时就有晕车的毛病,但大家都以为他是闻不了汽油的味道和受不了汽车的颠簸,没想到坐火车也晕得一塌糊涂,父亲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远门的机会就这样夭折了。

当时我已是五年连队的连长,我从连队挤出几间空房,把全新的铺盖和洗漱用具以及其它生活用品置办得一应俱全,我还把他们到来后的伙食和旅游做了详尽的计划,我要让在农村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和亲人,在我这里过几天舒适的日子。我的连队有一辆八座吉普,七辆三轮摩托,百十号士兵,我像盼望首长检阅部队一样盼着父母到来,我最想以一身戎装骄傲地站在父亲面前给他敬一个标准军礼,让他觉得儿子有出息了,给他这个农民争脸了。

母亲一行经过三天四夜的长途跋涉顺利到达乌鲁木齐。当我满心欢喜地迎在车站门口,却没看到父亲、大姐的身影,心里的着急和失落仿佛回归的倦鸟找不到森林,亲爱的父亲,您哪能想到,儿子秋后就要回内地“武汉通信指挥学院”去深造,这一次多想让您当面夸他一句:“好样的,儿子!”

可是……

父亲是六十九岁那年去世的,在他有生之年,我虽然也尽了儿女之孝,可内心对他的感恩之情远比母亲少了许多。尤其对他的感性世界的认识,显得是那简单粗暴,甚至有些刻薄。在我少年时期每当受到父亲严厉管教和体罚时,我曾怀疑自己是否亲生,特别是在外边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又遭到他打骂,曾发誓长大以后要报复他。以致后来,自己在外边惹了事,无论对错,都是一人做事一人担,再大的委屈也不跟家里讲,受了伤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碰的,惹了大祸就在外边躲起来不回家,采取“父进我退,父走我回,父找我藏,父追我逃”的游击战术跟父亲周旋。由于自己从小天性顽劣、好勇斗狠,与同龄的孩子打架斗殴一般都占上风,即便偶尔吃亏也要摆出凌人的气势绝不服输,久而久之,就成了村里的小孩王了。仅一村之王是不满足我胃口的,我还要“征服”周边村里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受了武道精神熏染,决心以武止伐,刻苦练功,我就凭在村上的道听途说加上臆想,自编习武套路,对着沙土苦练铁沙掌,为此,把双手打得血肉模糊,硬是打得伤疤结成厚茧,又经常抱着树杆下绊子,练所谓的铁腿功。别说,就这些乌七八糟的小招经过一段时间苦练,确实手腕臂膀、脚跟腿部力量大增,为了验证功夫强弱,凡村里或邻村有什么热闹活动,比如唱大戏、演电影等,或者夏收、秋收学校放假期间,我都要带着同村的小伙伴去搭擂台比武,比拼内容通常是摔跤、掰手腕、山头冲锋等项目。那时候各村都有小孩王,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组阁方式,小孩王能力各有千秋,所以胜败也不一定。胜之鼓气,败之苦练,不分高低的就套用江湖的义气拜了兄弟。代价是,每天都会挂彩,身上的衣裤鞋袜没有一样完整,在村上落了个爱打架爱招事的坏名声,村上大人闲唠时,提起捣蛋鬼、野孩子之类的绰号大多数人都会想到我。但我的老师和了解我的长辈却给我是“爱打抱不平,爱劳动,能吃苦,脑子好用,学习成绩好”的好评。

自己这么地爱惹事生非,父母兄姐当然不可能给我好脸色和好果子吃。村上的大孩子以及和我打架吃了亏的同龄孩子兄长及父母也不会轻易让我做逍遥王,我经常被更强大和凶险的势力“围剿”。所以在青少年时期,家里家外吃了多少打骂根本无法统计,简单估算平均每天一次毫不夸张。我就这么个货色,从有记忆起见到父亲的笑脸比登天还难,更别说父亲掉眼泪,好象他天生就是个不会哭笑的冷酷男人!

岁月永远抹不去父亲威严的形象,盘点记忆中与父亲最难忘的交集,他的言笑很少,眼泪更少,一生只见他掉过两次眼泪:一次是我当兵前夕他难以自控的潸然泪下,一次是他放下了尘世的牵挂远远地走到人生幕后的几滴残泪。

一九七九年,我高中毕业时才刚满十七周岁,农村兵入招的年龄分为十八、十九、二十周岁三个年龄段,显然我不在标准内。为此,我三姐给我涂改了入团登记表上的出生年龄,在招兵表里虚报了两岁。我的高考成绩离中专录取分数线只差二十分,父母及兄姐都力劝我参加复习班补习,拼一年不成,再来一年,拼几年也考个中专。考上中专,国家包分配,端上铁饭碗吃上供应粮,比当几年兵回来继续务农要合算。

高考后的第二天我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生产小队的队长是个刚上任的年轻人,也就二十七八大小,高中毕业,有文化,身体结实,少言寡语,能吃苦。生产队男女老少社员七八十号人,人民公社以后当生产队长的都是本社队中德高望众的行家理手,一般年龄略长,他这么年轻就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可谓年轻有为。年轻的队长就是我的榜样,当时我想,假如参不了军,就和他一样做个新时代有志向有担当的农民。队长平时很少发号施令,但重活、苦活他带头干。他就是我的标杆,劳动一开始,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干什么我干什么,他挑重担我也咬牙跟着上。我虽然年龄小,月底社员评工分全队就我和队长是满分。我回家给母亲报喜,母来却不住叹气,她知道我争强好胜干起活来不惜力,担心我还没发育完全的身体,经不起这么强的劳动折腾。可自己长年生病卧床,不能参加劳动,一时想不开,就跟自己生气,导致病情加重。最后,她硬是背着我逼当大队会计的父亲连夜去找了队长让他派我到老年或妇女组干活,哪怕十分工实质只按八分核算。于是队长第二天就封我为青年突击队少队长,带一群不上学的孩子打杂,农忙时跟着妇女突击队干。

正好赶上秋收,当时青年妇女干重体力活和男壮汉飚着干,多数也记满工分,因此父亲的干预和安排仍然没有改变我劳动的强度,工分也没比队长少记一分。看我这样不要命,也很焦虑,可一下子又不知怎么办。

父亲当村干部从不为儿女搞特殊,但最终为了我还是例外了,在我参加生产队劳动第二个月,把我抽到大队学习开手扶拖拉机,美其名曰农业机械学徒工。当手扶拖拉机手,在村上是件时尚又体面的事,偶尔干个私活还能混碗奢侈的面条吃,但工分从十分下降到七分。事实上,做手扶拖拉机的学徒,工分挣的少不说,一点也不轻松,每天得使着吃奶的力气手摇发动车,天冷了要烧柴禾烤水箱,爬坡时还得跟牛马一样忍着痛用肩膀推车,除了引人注意的轰鸣声让寂静的小村引来一双双羡慕的眼神……

可一对比当兵,什么中专,手扶拖拉机,对我来说都变得微不足道,因为当兵是我从小的梦想,由于家庭中农成分,之前两个哥哥连想都不敢想,现在政策好了,每个适龄青年都有了参军的同等资格,另外我还寻思,当前国防形势紧张,新疆又是一个艰苦的地方,村上适龄青年都不愿意报名,对我来说反而是机会。地方招生制度的改革也许很快就会过度到军营,如果当了兵又能考军校,在我和我家来说政治上是一个大翻身。我在这三年的服兵役期间只要坚持文化课复习,退伍后参加高考年龄也不算大。因此,对我而言当兵比天大的事都重要,假若真的要上战场,我就立功受奖当英雄。

记得那是十一月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太行山巅山村的农户家的炉灶已封好了过夜煤泥,准备息灯睡觉。只有北头的一家农户的烟囱还冒着浓浓白烟,窗户透出比平时更明亮的光线,家里一直有人进出,房门一开,光亮把热浪推出门外,将屋沿下挂着的一排长短不齐粗细不匀的冰凌照射得格外晶莹,冰凌通过圆锥聚光,恰似一串透明的银链舒展地倒映在院落里正中央的白雪上,反射的光芒映照着悠然的雪花徐徐降落,让这座小院显得格外温暖。

明天我就将参军离乡,家里的亲戚今晚都来为我送行。母亲半身不遂已卧炕多年,从得知我参军消息确定后就特别激动,时哭时笑。七十年代末,云南边境战事吃紧,大西北战备也很紧张,我这次去新疆当兵,听本村以前在新疆当过兵的老乡说,从郑州至乌鲁木齐乘火车顺利的话得七天八夜,要是到南北疆边防线服兵役乘汽车还得十多天或半个多月,新疆,此刻在父母和兄姐的心里,遥远得如同隔了几世。

大姐下午从县城带来的饺子馅,记不清是羊肉的还猪肉的。往日遇上这等过年才能享受上的美味佳肴我足以要吃它几大碗,可当天晚上一碗都没吃下,家人反复劝我多吃几碗离娘饭,眼里看着很馋,可肚里就是不要了,大姐说少吃点也好,不要临行把肚子撑坏了误了正事。大伙吃完饭围坐灶台和父母就寝的床边,说说笑笑一直到深夜,母亲让我铺条被子躺在她身边,父亲还是那样沉默寡言,说自己有点困了也要早点休息,往日父亲总是和母亲打通腿睡觉,而那天晚上主动和我通腿,父亲坐在火台边暖热的一双大脚贴着我的小腹,像暖脚石一样传递着热流,我忍不住紧紧抱着父亲的双脚,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明天我就要远行了,放不下的永远是苦水泡大我的山村和亲人,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我渐渐进入梦乡……

睡梦中我依稀听到了父亲的哭声:“孩子,你为啥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家,你妈这身体肯定等不回你来呀,难道你真是为了赌气,记恨你爸?你还小,现在社会上机会那么多,干么非要走那么远?”

我以为是梦,可终于知道不是梦,泪水不由将枕巾打湿,我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但神经绷得太紧,以至于浑身上下止不住抽搐,几次忍不住要脱口而出:“爸,我不走了!”可我什么也没说,用力将泪水和哭声压住,但愈压愈烈的情感还是爆发了出来,我像迷失的孩子找到父母一样,嚎啕大哭……

我没想到,对我一向严厉的父亲竟然会为我伤心落泪!

我亲眼目睹父亲第二次流泪是他去世前的那个傍晚。

一九九五年秋末冬初,一封“父病危速归”的加急电报发到了我的军营,我当时已是正营少校干部,属下有几百名官兵,情况特殊,上级马上批准了我的请假报告,我来不及像往常探家那样准备充分后才订票,通过军线买到特快车票,携妻女匆匆就上路了,但从起乘--中转--到终点站再改乘汽车到县城仍需四天四夜。

当我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那个曾经膀阔腰圆冷峻威严的老父亲再也不见了,眼前的样子让我惊呆,他失神地躺在床上,单薄得像张毯子,苍白瘦削又略显浮肿的脸上一双眼睛如干枯的山泉,布满了灰尘。他躺着仿佛也会随时被一阵风刮走,床边竹杆上吊着的输液软管紧紧拉住他……

那一瞬间,我如万箭穿心,痛到骨髓。

父亲看清楚是我带着妻儿来了,眼睛竟然放出光芒,硬是撑着坐起来打招呼。我没有阻止他,那一刻我除了强忍泪水,不知道该怎么做,妻女上前关切地向父亲问候,母亲和姐姐们配合着一起将父亲扶好,我这才将手里的行李放下。

父亲得的是吃不了东西那种病,滴水不进已有几天了,每天靠输氨基酸维持生命。

医生说,父亲的病随着一天天加重会非常痛苦,可是,父亲在最后这三个多月的日子里,从没叫过一声痛,他除了吃不下东西,到后来连水也喝不进去时,也只是静静地躺着睡觉,清醒时他还和儿女们或村上探望他的乡亲拉拉家常,或者交待后事,他对我叮咛最多的一句话是:“别看你现在成人了当干部了,可骨缝子里的毛病是很难彻底清除的。你从小浮躁易怒,争强好胜,遇事认死理不开窍,本来你假期到了就该归队,可非要续假等我闭眼,村上老百姓谁家当老的临死非要让子女看着闭眼。人死如灯灭,一切仪式从简,不要耽误了工作。”

他临终对我说:“爸要走了,以后照顾好你妈,别让她受委屈,别让她手里断了零花钱,她爱吃啥干啥由着她去;另外,村里人怎么蛊惑你都不要逞强,你是军人,又是党员干部,方圆几十里的农村娃过去多少年也没出现过上军校当军官的,咱要保留个好名声,在村上办事千万不要出风头,不要一时兴起给自己留下太重的负担!”

正月初三是父亲的生日,父亲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最后时刻,在他有生之年最后一个生日,我们是流着泪为他唱生日歌的,他努力地和儿孙们一一相认,我们把生日蜡烛和蛋糕放在他床边,把孝敬他的生日钱放在他枕边,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们唱着唱着都忍不住哭了起来,父亲的液体突然不滴了,我们赶紧找来村医想给他扎上,可父亲坚决地拒绝了。我知道,父亲知道我的续假也超了,他不想再耽误我了,我们哭得痛不欲生,可父亲不为所动,闭着眼陷入昏迷中。我们大声叫他,仿佛声音传了好久才到达他的耳畔,他慢慢睁开浑浊的眼,轻轻眨眨,又闭上了。

两天后,父亲与世长辞。我清晰地记得,在父亲还有一口气时,家人已给他穿好寿衣,我在床上抱着父亲,大姐说:“爸,我给您洗洗脚啊。”父亲摇一摇头:“等会吧。”过了没一会,父亲说:“用棉花沾水给我洗吧。”

等大姐用温湿的棉花将父亲的脸和脚细细擦洗干净,父亲再也一声不吭。直到我看到他的眼角挤出几滴泪水,才发现父亲已永远地离我而去。

父亲的生命力是那么强大,从我回来后,竟然又坚持了一个多月,我至今不敢想象,他那如风中微弱灯火般的身体,是靠什么支撑,竟然顽强地一直燃烧到最后一滴油尽仍不肯轻易熄灭。

父亲一生经历了太多磨难。如今,他虽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每每回忆,如同一面旗帜辉映我的心底。父亲一生遇事从来都是沉稳冷静,虽不苟言笑,但是非分明,晓大义,明大理,他平凡又普通,但做事大气,他家教严厉,却倍受子女们敬重。今天是父亲节,谨以此文表达对天上父亲不吐不快的怀念和敬重之情。父爱,对我永远是长夜里的一盏明灯,和冬日里的一地暖阳,让我受益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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