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王诗琅

柯远说文学 2024-11-15 10:46:59
【原载《台湾文艺》二卷八、九月合并号。行文中多混杂日文源头的词语,部分注释来自立德大学黄意雯《从〈日本统治期台湾文学台湾人作家作品集·别卷〉中看日语借用现象》。】   耀源半寤半寝,辗转反侧在铜床上,谅也已有一点钟以上了。   昨夜掀天揭地地胡闹过的反动,今天倦怠较常尤甚。惰气不断地缠在脑里,筋骨觉得有些酸,朦胧里要起来有些怯,要睡下又睡觉不去,只在床上翻来覆去。女婢玉仔刚才来叫过几遍,他却还踌躇不起来。   “耀源!快紧起来啦,欠二十分就要十二点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楼的福星伯,在房外的厅里喊叫。他每天早上听见他老人家叫他,心里实在有点难过,觉得对他不住,对他惭愧。他这么大的年纪,破晓的清早,就要爬起来督店员们洒扫、整理、买卖。自己日夜流连酒赌之间,睡到日出三竿还不起来,而且毫不帮忙,有的是奉行故事,欺瞒人眼,甚至要劳到他老人家来叫。虽是他不能洞察自己的心绪,理解自己的苦闷。但是不论如何,这样不劳而食的颓废,不能说是好的。先前这种感情很鲜烈地苦虐他,他也想克服这感情与颓唐,努力早起帮忙。但这样殆无宁日在麻雀和咖啡店妓楼里闹到人静夜深,那里能够继续得久。于无形中就自然地抛弃这努力,渐渐习以为常,现在已是听很惯了。任他老人家叫,也不觉得什么苦痛。   对一切失了感激,失了追求目标的气力的现在,老实除酒馆赌场稍会兴奋麻痹他的神经而外,别的都不甚会惹起他的注意。他也想这倾向是坏的,是要克服的,但紧张的内心的争斗,不知几时也就自然地放松,终而无可奈何他了。   “我这副老枯骨磨砾倒不什么要紧,少年家也该替人想想看咧。家景这款的惨淡是你所知影的,天天饮赌到三更半暝,应该自己也会晓得是使得,或是使不得。”   他老人家今天似乎特别发烧,唠唠叨叨地说教起来,不容易诉贫道苦的父亲竟然埋怨说起来。   他默默地听:几年前身投社会运动,连日奔忙在讲演、集会、发行刊物里。父亲苦于警察方面的干涉,谏他的时候,自己是怎样恳切地说明社会是怎样演进,现社会是个什么的社会,结局这社会须向那条路走,自己们的行动是怎样的正当。父亲虽是似乎明白而不明白的样子,但终还是经不起胡闹,极力阻挡要他不关系那些运动,耀源就愤然和他口论,主张自己的行动的正当。星推月移:现在呢?唉!自己已是像苍茫的大海当中,任狂澜玩弄的,失了舵的漂舟了。贯彻主张的情热也已失掉了。虽知道是在污浊中也已没有气力去溷泳吧。就是郁结满胸的愤闷也懒说了。   他不是不晓得现在家里的经济状态。第二次的出狱,和自己呕血般的努力,成个反比例。这站在断崖上的家景,更如日落西山历历可见。自己的力量也是无可奈何它了。自己就是恐怕这可怕的现实,才放手跑开背面不顾。但自己的放荡也不是全是这缘故所致的。极度的不安与动摇,充满重压的空气的这时代,阴沉灰黯的四围所交流错杂驱使的。自己不过无意识里要逃避这灰黯这苦闷,暗地摸索着消极的解脱?麻痹神经的颓废罢了。   油滑精悍的福星伯的面庞近来很没精彩:大腹便便,肥胖的躯体也像表征他的事业之衰颓、消瘦得很。十几年前的轩昂的意气,已不知道跑到那里去,很为悄然。就是有底力的音声,说话的时候,炯炯的眼光注视对手的脸,左手挟在右腋下,右指捻着口髭:“就是这样骂?哦!哈哈哈哈……”的那响亮豪快的笑声也不能听见了。   人若沉溺在逆境,很易追慕过去的得意处,尤其是老人家尤甚。福星伯最近遇到略有熟面的人,动不动就讲起少年时代怎样辛苦努力,得意时代怎样华奢的故事。   实在,他六十五年的生涯是波澜重重造成起来的奋斗的历史。十六岁时,别了肮脏破烂的生家,赤手空拳出了乡关晋江。到这台北来做杂货行商的小生意。因资性伶俐,到日本领台当儿,在混乱里赚了一注财,就自营起杂货小卖,生意却很好渐渐隆盛起来,后就改变为大卖了。到欧洲大战当中,各产业滋然勃兴,株券一天高涨一天,他那里愿意眼巴巴看人家的财产,好像吹起树胶的风船【1】一样膨胀起来。他的野心已是疼痒十分了。他也就伸手拈濡起来,起初也侥幸百发百中,一时风传有三四十万的家财。欧战告歇,占渔人之利的日本资本主义海啸般的反动景气袭击来了。像深秋的落叶,物价一齐纷纷跌落。他为伸过手,赚的偿不够,倒亏了许多本。整理起来剩不上五万。以后更是事事挫折,伸东缺损,伸西也是亏本。兼之几年来杀人般的不景气,泉裕商行的生意更坏,现在已是风前之烛很难支撑了。老实,他的不动产抵当得几乎殆空了。   这也不是自己一家独特的现象:这条近淡水河的第二水门的K街,十几年前是台北市内有数的商行街。现在也是十分萧条了。倒闭的倒闭,迁徙的迁徙,剩余的大半是负了债务,拖欠过日,苟延残喘而已。   “呱呱,呱呱呱……。”   铜床边的摇篮睡着的永春忽然哭起来。   他收住打到半途的哈欠,转挺起高长的瘦身,慌忙抱起来,啼哭却还不住。   “不要哭,不要哭。”   人谓放荡子若产生孩子,会起心理的变化,就是会发生父的意识,放荡的行为就会自然地改变。但这孩子虽已生了八个月余,自己的放荡不但没有改换丝毫,连心理的变化一点都没有。他抱起这对孩子只觉得和别的一样的可爱吧,时也怨恨也诧异自己的无感觉。   “噢噫!秀娟,快紧来呀。”   任他哄骗还不住哭,他才叫起妻子。   “嗳!我的乖乖,不要哭。吁,阿母抱,阿母抱。”   过一会儿,碰碰地响紧步跑上楼来的秀娟,露着微笑接过永春。   他将婴儿递给她,瞧她一眼,一语不发步近梳床台,拢起蓬蓬的头发。照映在镜面的面容,正是表现他的颓废和不规则的生活。很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更显得颧骨高隆,深陷的眼窝里的圆眼,更显得圆大。   “我叫玉仔泡碗牛乳好不好?”   “不要。”   他虽然明白自己这么放荡,她不但没有干涉,反一味温柔地服侍自己。只是对她的感情渐渐地离开却无可奈何的。   以前风清人静,皎洁的月夜,形影相随在植物园圆山的人迹稀处,亲热地谈心的爱情已是一场模糊画了。   为要打破父母反对自己的结婚,携手跑到台南的恋爱逃避行的情热也已无处可找了。   和自己的情热退潮一样,她昔日的谔谔地谈主义、论社会、讲恋爱的,像初夏的日光下,在溪上泼剌地跳跃的新鲜的鳞鱼般之新女性的面俤,也已消散得无形无踪了。现在眼前的秀娟已是个“善良”的凡庸的家庭妇人。   “外面今天很忙,来了几位新竹宜兰的交关客,阿娘与我又为多备办几碗菜忙。你也该快点出去帮些忙呢。”   他擦一擦眼皮向窗外看,碧蓝的天空散布团团的灰云荡漾着,屋上的烟筒吐出道道的黑烟向天空无形地消散去。今年异乎例年,虽是将近端午节,却不觉得怎样热。只是将交正午的炽烈的光线,映照在店后的贫民街,煤黑的奇岩怪石般的厝顶,反射起热烘烘的灰光,在他充血的眼球觉得眩刺吧。   靠在沙发背的耀源,啜一啜玉仔送上来的热茶。呆呆地凝视着由口里喷出的惹斯敏【2】的漩涡,精神也渐渐地清晰起来了。   五月二十六日!他忽然住眼在在地上的日历。呀!是哦,是啦,今天是过去的朋友站在法庭受法的裁判的日子。   秀娟抱永春下楼了一会,父亲想也是做完了什么下楼去了,参杂厨房里的煎炒声,楼下的仓库也异了平常,开箱、点货、出货的音响,很为活气地骚然。   懒气、倦怠、空虚的败残者的虚无感,虽不是今天的特有。对他很罕发烧的父亲刚才说的,还强烈地冲刺着他的心肠。   听说士林的那块二百石租的田,近日中由债权者要竞卖了。近年来财产的佚散实在骇人,大昨年卖去田一块,家宅二座,昨年失去家宅二座。就是店里的金融更是困难窘迫,父亲为它弄得没有宁日,弄得头晕目花。每日为缴纳手形【3】,奔走二十三十圆的小额不是什么稀奇的。现在简直若将家财抵起债务清算起来,怕只有剩个“空”字罢。换句话说,自己们已是完全颠落到普罗列搭利亚群【4】了!   他似碰着什么不敢看的东西,不觉栗然,慌忙把烟壳掷到圆桌上的灰皿里,跳起身打开洋服橱,拿出“爱克斯·班骆”【5】双手拔起来。   他的师范学校在校时代,正是一切异了思想的系统共同合作。含蕾的文化协会刚展着瓣灿烂地开花之启蒙的黎明期,第三学年的时候,内台人差别问题为发端,惹起的罢学风潮,他是举烽火的先锋队的一人,因之他就被开除革学了。   他也毫没有顾恋地,跑到厦门去编入中学,毕业后就进入上海大学去了。他在厦门的时候已由漠然的民族意识把握马克思主义。到上海后,他的充满满腔的斗志,时常掩瞒父母的眼睛往还上海台湾间活跃,台湾也渐由启蒙的文化运动进入本格的社会运动之分化期的当儿,他们无产青年一派计划的文化协会占领也成功了。   回台湾中,时常出入的R家,有一年少的女同学来找R的妻子。这女同学秀娟和他,于是由相识进入恋爱,终而推开父母的反对而结婚了。   他连座在上海结成的台湾共产党的别动队——台湾学生社会科学研究会被领事馆送还回来的时候,这小岛上的社会运动正是百花缭乱地怒放着。一年余的豫审后他被处了二年的惩役了。   小鲍尔乔治【6】家庭娇养长大的他,尝尽狱中的干燥死灰般的苦楚,虽不说出口也是害怕十分了,决心也已磨钝了。出狱后情势也已一变,运动的全面已深刻地下降去,以前热热的斗志渐渐地冷却,也意识地和那些关系疏远隔离,学起生疏的没有关心的生意来。   满洲事变前后,这小岛上的社会运动像在台风前的灯火一齐吹灭。改组后潜入地下的台湾共产党也被台风剔起,把他望深海中扫去。他也被卷入检举的涡中,但他是上海结成当儿的老党员,又兼学生社科事件处罚过,出狱后又是完全停止活动。   在释放前一天,他站在检察官面前,誓约以后须和一切的运动断绝关系,就是研究也要抛弃。那检察官才威严地和蔼可亲徐徐地说:   “这遭特别给你起诉犹豫,李君!你家不是个有财产的名望家吗?那么老的双亲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又别没有衣食之忧,何苦关系那些运动呢?以后和那些关系断绝固不消说,宁必力勉地做个忠良的臣吧。”   他心里也决意回家后,更要尽量尽力挽回家运。他一面自思自慰:改组后的党,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老实像自己这样孱弱的人,只好坐在家里读些书做生意。那些阶级的前卫,跑艰难之道,自己是没有勇气,也不合适的。   他赶到法院时候,手表刚至九点半,各被告大概既入了法庭了。他穿过挤满法庭附近的人丛,在第一诉讼庭前的树荫下停了步,拭拭额头上汗珠打了扇,歇息一会,才望一望周围,忽见控室右侧的檐下,被告R的母亲和妻子女儿呆呆地望着法庭发瞪。他忙走近身傍向她们行了礼:   “阿明婶,你也来。”   “哦!是耀源仔,你好久没有看见了。”   “是,我很忙。”   他弯了身牵起穿桃红洋装的女孩子的手。   “咧!丽华,你这么长大了吗,你认得我吗?”抬起头来。   “说家族可以特别傍听,你们怎样?”   “我们今天慢一点才来,玉田入去着听。”   谈了一会,他就和她们别了。他才慢踱重要所在,站着巡查警戒着的环绕法庭周围的草绳外。   虽时常碰着被告的家族,而昔日在同一战线的朋友却找不出一个。他觉得时势变得太厉害了。一昔前,波涛汹涌的当儿,偶有一些法庭事件,大家是如何兴奋地大举在法庭外声援鼓励呢。   太阳渐渐腾起中空,热气亦刻刻加紧。虽是早上,灼热的阳光,已犹如鼎里的滚油一样,显得今天的温度非是寻常可比了,他觉得疲惫且热,忙躲到昏暗的一般人的控室。   过去、现在经历的混成一片不可名状的思念,像电波般在他的脑里闪来闪去,同时心里头又有一种轻蔑怜悯自己的感伤喘息着。这几年间自己变了异同两人了。   他又回忆起旧来的样子,怀慕地右顾左盼几年间没有来的法院。这古色苍然的讼庭、辩护士控室【7】、通译控室、检察庭、留置场【8】、回廊、塀【9】、树木……还是依然如旧丝毫不改。   最初往还于检察庭受取调【10】时,正是自己的批判力反拨力【11】最为旺盛强烈,勇往的精神、轩昂的意气和这浮沉在泥沼里的无气力,真有云壤之差呀!   闲步的、细语的观众忽而哗然,旋即紧张地静肃,视线一齐灌注左侧的腰门去。戴了像酒矸草套的笠、夯手枷、用粗绳缚着的被告的后面,跟着带刀的白制服的看守,一对一对出来。   过去一块儿携手在同一阵营的被告们,悲壮地像向屠场的羊儿,慢步地一一向留置场的黑板墙消逝去了。   那由末算起第二的矮小的身材白台湾衣黑洋服裤不是M吗?   他忽觉得几年前的那热沸的血潮向脑里奔腾来。   他是和自己一样师范学校的罢学被开除后就到厦门去,厦门毕业后到上海大学去的。五卅惨案风潮勃发,自己和他是怎样热热地杂在怒号的示威游行的民众中喊呢。同是上大阀的理论家的他还不断前进着。但是自己呢?   英英烈烈从容就义,大声疾呼痛论淋漓那有什么稀罕。但耐久的惨憺辛苦,走充满荆棘的苦难之道,却不是容易的。路是明而且白。只是能够不怕险阻崎岖,始终不易,勇往直进的现在有几个人?自己已是宣告自己的无能了。抛弃父母朋友妻子,还要贯彻主张,做担当未来的阶级前卫,和密网满布的资本主义的拚命,不是像自己的意志薄弱的做得到。所以由战线筛落也是当然的。但是醉生梦死地过去又是不可能了。   “唔!李君,你几时来?”   他刚出正门,忽碰着×署高等特务酒井。   “真热呀!你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   “不是,我有点事情刚才出去,你有特别傍听券没有?”   “没有,说午后不是要再开不是。”   “是,我还有点事,今天失陪了。”   他无所事事,信步行到尨大的血般赤红的总督府的时候,这四围尽是广大的官衙洋楼的建筑物中央,高耸云霄地瞰视下界屹立的尖塔上空,爆爆的响由东方飞来,腹里有鲜红的圆日之银色飞机三架,编了队穿来钻去翱翔一会,就不知向那里消没去。   半年来早上没有来过的城内。殷赈繁华的这街市的景气,尤有别的气氛。他穿过台湾银行前到了台北银座——荣町二丁目十字街头时,不觉诧异。亚士华尔卓【12】上穿梭般来往的银色灿烂的市营巴士、自动车【13】、自转车【14】……都格外较前辐凑的多。各店头和车的前部又都坚插着国旗。就是亭仔脚来往人也较常拥挤。很多人的胸前似乎挂着什么,他注意挨过身边一个文官服的时候,才知道是一小布上印着朝日。   哦!是啦,我真是昏了,连海军纪念日【15】都忘了。   他才恍然明白。身体有些疲乏且口内很渴了。   明治制菓吃茶店【16】的楼上,近大道的窗前占了座位的他,刚注文【17】了后,突然远远地杂在都都地叫的嘈杂里,嘹亮的军舰行进曲接近来。假装军舰的自动车,约莫有几十只由公园方面蓦进来。   他好像没有什么关心的样子,拿起送来的曹达水【18】吸。刚才法庭的情景又像影片般隐现在脑里,自己的世界已和那些差的太远了。突然先前那嘲笑污蔑他的感情又向胸冲来。他摇摇头,将麦秆把杯内搅一搅,才再吸起来。他又量量囊里的钱,想今天要那里去赌。   是,A处前天输得太多,今天那里复讐吧。   皇皇帝国,万世一系   发挥光芒,世界披靡   明治三十八年五月廿七   史无前例,大战在即   ……   ……【19】   大概是公学生罢,合唱的歌声响得广阔的街路两旁的店铺震动。各手执国旗的儿童们,排列编队络绎不绝地由教员引导大着步飒爽地过去。   咖啡店的九点至十点是最剧忙的时间;耀源和锦东、瀛洲上这摩罗珂,正当留声机、猜拳、醉客女招待的歌唱、呼幺喝六、店夥的叫声混闹成一团,奏着狂乱的交响乐。   “李的,要用什么?”   在特别室占了座的他们,用过当番【20】的艳子送上来的面巾,各觉得还热,就脱起外衣。   “先啤酒和清果来。”   各似是要休神,默默一会,头上的煽风机不绝地夫夫叫。   “唔!今天又再来。”   “哼!思念你,舍不得你;所以今天再来找你。”   耀源嘻嘻地凝视凑近身边来的正子打起讪来。   “你若连续来一个月,我们的头家有摩罗珂赏。”   “摩罗珂赏?那我不要,我要别的。”   “是唠,他是要你赏的爱情。”   坐在靠背肱椅的瀛洲也哈哈地笑,插起嘴。   台湾人经营的咖啡店中称为第一高雅的摩罗珂,近代的之华奢的室内。米黄色的柔软的光线,给他们在赌场兴奋的神经渐渐镇定了。   “锦东,昨天我的条件坏,给你便宜,来!今天要使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一气喝完了艳子端上来的啤酒的头一杯。耀源就伸出手说:   “放屁,乌卒仔【21】,有多大的本领敢再来太岁爷头上动土。要来吗?好!四发财。”   正子看耀源输势,她就接起他的手,他们闹得兴高采烈。麦酒也喝过一矸又一矸,大家多已有些酒意了。   “李的,那边有一位姓吴的要请你过去。”   他退了手正在看瀛洲和正子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对面席的女招待来请他。   “哦!李君!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   “请坐请坐,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李耀源君,这位是曹春荣君。”   他坐下,互相寒暄了后,各干了杯。   “你几时来北?”   “昨天来的。”   “一向怎样?可还是同令尊帮忙吗?”   “老父亲是三年前亡故了。生意是我同小弟继承做,你呢?”   “我?旧态依然。”   他偷眼将这位久别的老同志石锡仁打量一下:先前对服饰极不讲究,穿的是肮脏不堪的他,现在眼前的,却是摩登潇洒的雪白绢䌷服,黑蝶形的领带,白鞋的青年绅士。   “我今天也去法院看,你有去看过没有。”   “没有那些闲工夫。”   他似胸里蟠结着什么,糊涂地答应。   “金娥在凤凰做女给【22】,你回过没有?”   “前遭来北会过了。实在这样,大家几年前梦里也想不到。下狱的下狱,转向的转向,我们这些苍白的没气力的又是……”   各是那时左翼的正统的上海大学派之代表斗士,不期而合在这红灯下再会。他似感慨无量地说:   “但是老石,我们落伍虽是必然的,这身也比较有些自由,但这阴沉暗淡我想是不输在狱中的他们。”   “喂!老李,那些不是这个所在说的话,我好久的重逢,爽爽快快地痛饮吧。干杯!”   锡仁也像怕触着旧伤痕般皱着眉,举起杯向耀源的磕个响。   “哼!今天痛快地饮,干杯!”   他也忙住了口,高高举起斟满的杯。他招呼锡仁们和自己们合流,重新闹了一会:   “今天为纪念锡仁、春荣两氏,再到耀源君的爱人处打搅一遭,大家意见如何?”   “赞成!赞成!”   他们下了东瀛楼邻,艺妲阿莺处,已是二点钟了。   “密斯脱李【23】!多谢!明天我去找你。”   “好,我等候你就是了。”   他们互握了手别了。耀源们三人都已醉了。颠东扑西蹒跚地出了小巷在太平町大马路上,叫住箱型的自动车:   “艋舺。”   车门扑一声关住,随即放了速力疾走。   日间那么喧嚣的这大通【24】,这时候似已静谧地死的一样寂无虫声。独茉莉花般排着的两旁的路灯,辉煌地照得亚士华尔卓发黑油油的光亮。咖啡店的红绿蓝的“良·萨茵”【25】在凉冰的夜气中露出寂寥的微笑颤抖着。   路灯、“良·萨茵”像流星般呼呼地响,向车后跑去。   他们二人都似乎睡下了。虽已酩酊醉去还清晰的耀源,觉得像浸在甜蜜的悲哀里,汹涌着一股咆哮踊跃的血潮。   使不得!我须跶开这块酒杯!铲解这颓废!   弯到黑暗的末广町的时候,不知道是那里的雄鸡,朗朗亮亮底抑扬的啼叫声,鲜明地透进车窗来。 作于一九三五年六月三十日 【1】日文「風船」,指气球。 【2】日文「ジャスミン」,借自英文「Jasmine」,即茉莉,感谢友邻「全都是风」指出这里其实是指一九一五年创立于台湾的茉莉牌香烟。 【3】日文「手形」,指票据,包括汇票、支票等。 【4】法文「Prolétariat」,无产阶级。 【5】某种西装,暂不清楚。另,所谓“双手拔起来”的“拔”可能是用了日文「抜く」。 【6】法文「Petite bourgeoisie」,即小资产阶级。 【7】日文「控え室」,指休息室。 【8】日文「留置場」,指羁押室。 【9】日文「塀」,即围墙。 【10】日文「取り調べ」,即调查。 【11】日文「反撥力(反発力)」,指反抗力。 【12】日文「アスファルト」,来自英文「Asphalt」,指柏油。 【13】日文「自動車」指的是汽车。 【14】日文「自轉車(自転車)」指的是自行车。 【15】一九〇五年(即明治三十八年)日俄战争时期,东乡平八郎在日本海击破沙俄波罗的海舰队,为纪念这一胜利,日本政府指定五月二十七日为所谓“海军纪念日”;同时,日俄战争占领沈阳的三月十日则被定为所谓“陆军纪念日”,均在二战后废止。 【16】日文「喫茶店」,指咖啡厅。 【17】日文「注文」,指点菜。 【18】日文「ソーダ」可写作「曹達」,借自荷兰文「Soda」,即苏打水。 【19】原文为日文,此为《日本海海战之歌》。 【20】日文「当番」,指当班。 【21】闽语中本指象棋中的黑色小卒。 【22】日文「女給」,指女服务员。 【23】即李先生,密斯脱即英文「Mister」。 【24】日文「大通り」,指大街。 【25】日文「ネオンサイン」,借自英文「Neon sign」,即霓虹灯。 #小说##读书##文学##情感##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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