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之“古文运动与小说”(胡文辉编)

考古研史赏人物 2025-02-24 17:30:57

但何以元白二公忽于兹有此内中国而外夷狄之议论?初视之,颇不可解,细思之,则知其与古文运动有关。盖古文运动之初起,由于萧颖士李华独孤及之倡导与梁肃之发扬。此诸公者,皆身经天宝之乱离,而流寓于南土,其发思古之情,怀拨乱之旨,乃安史变叛刺激之反应也。唐代当时之人既视安史之变叛,为戎狄之乱华,不仅同于地方藩镇之抗拒中央政府,宜乎尊王必先攘夷之理论,成为古文运动之一要点矣。昌黎于此认识最确,故主张一贯,其他古文运动之健者,若元白二公,则于不自觉之中,间接直接受此潮流之震荡,而具有潜伏意识,遂藏于心者发于言耳。古文运动为唐代政治社会上一大事,不独有关于文学。

《新乐府·法曲》,《元白》

今所欲论者,即唐代古文运动一事,实由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所引起。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近则晋之五胡乱华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为古文运动中心之思想也。在退之稍先之古文家如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与退之同辈之古文家如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虽同有此种潜意识,然均不免认识未清晰,主张不彻底,是以不敢亦不能因释迦为夷狄之人,佛教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退之之所以得为唐代古文运动领袖者,其原因即在于是……

《论韩愈》,《初编》

则知退之在当时古文运动诸健者中,特具承先启后作一大运动领袖之气魄与人格,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世传隋末王通讲学河汾,卒开唐代贞观之治,此固未必可信,然退之发起光大唐代古文运动,卒开后来赵宋新儒学新古文之文化运动,史证明确,则不容置疑者也。

《论韩愈》,《初编》

盖唐代贞元、元和古文运动由于天宝乱后居留南方之文士对于当时政教之反动及民间俗体文之薰习,取古文之体,以试作小说,而卒底于成功者。

《隋唐》三

贞元、元和为古文之黄金时代,亦为小说之黄金时代。韩集中颇多类似小说之作。《石鼎联句诗并序》及《毛颖传》皆其最佳例证。前者尤可云文备众体,盖同时史才、诗笔、议论俱见也。要之,韩愈实与唐代小说之传播具有密切关系。今之治中国文学史者,安可不于此留意乎?

《韩愈与唐代小说》,《杂稿》

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就政治言,当时藩镇跋扈,武夫横恣,固为纷乱之状态。然就文章言,则其盛况殆不止追及,且可超越贞观开元之时代。此时之健者有韩柳元白,所谓“文起八代之衰”之古文运动,即发生于此时,殊非偶然也。又中国文学史中别有一可注意之点焉,即今日所谓唐代小说者,亦起于贞元元和之世,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是也。此二者相互之关系,自来未有论及之者。……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者也。

《长恨歌》,《元白》

是故唐代贞元元和间之小说,乃一种新文体,不独流行当时,复更辗转为后来所则效,本与唐代古文同一原起及体制也。唐代举人之以备具众体之小说之文求知于主司,即与以古文诗什投献者无异。元稹李绅撰《莺莺传》及《歌》于贞元时,白居易与陈鸿撰《长恨歌》及《传》于元和时,虽非如赵氏所言是举人投献主司之作品,但实为贞元元和间新兴之文体。此种文体之兴起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其优点在便于创造,而其特征则尤在备具众体也。

既明乎此,则知陈氏之《长恨歌传》与白氏之《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诗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之共同机构。赵氏所谓“文备众体”中,“可以见诗笔”(赵氏所谓诗笔系与史才并举者。史才指小说中叙事之散文言。诗笔即谓诗之笔法,指韵文而言。其笔字与六朝人之以无韵之文为笔者不同)之部分,白氏之歌当之。其所谓“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分,陈氏之传当之。

《长恨歌》,《元白》

又唐人小说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传,一人以歌行咏其事。如陈鸿作《长恨歌传》,白居易作《长恨歌》。元稹作《莺莺传》,李绅作《莺莺歌》。白行简作《李娃传》,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简作《崔徽传》,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说体例之原则也。

《论再生缘》,《寒柳》

自古文人尊古卑今,是古非今之论多矣,实则对外之宣传,未必合于其衷心之底蕴也。沈休文取当时善声沙门之说创为四声,而其论文则袭用自昔相传宫商五音之说,韩退之酷喜当时俗讲,以古文改写小说,而自言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此乃吾国文学史上二大事,而其运动之成功,实皆为以古为体,以今为用者也。乐天之作《新乐府》,以《诗经》、古诗为体裁,而其骨干则实为当时民间之歌曲,亦为其例。韩白二公同属古文运动之中心人物,其诗文议论外表内在冲突之点,复相类似。读此《华原磬》篇者,荀能通知吾国文学史上改革关键之所在,当不以诗语与《策林》之说互相矛盾为怪也。

《新乐府·华原磬》,《元白》

此传(按:《莺莺传》)之文词亦有可略言者,即唐代贞元元和时小说之创造,实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是也。……其实当时致力古文,而思有所变革者,并不限于昌黎一派。元白二公,亦当日主张复古之健者。不过宗尚稍不同,影响亦因之有别,后来遂湮没不显耳。……是以在当时一般人心目中,元和一代文章正宗,应推元白,而非韩柳。与欧宋重修《唐书》时,其评价迥不相同也。

《读莺莺传》,《元白》

来源:《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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