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点头了。他有些霸道地说:“第一,什么都得听我的,”顿了顿接着说,“第二,我每月会给你400元的零花钱。”我认真地看着他文弱清瘦的外表,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嘴角弯弯的一边露出两颗矮矮的板牙,非常生动,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模样,应该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女人到了五十,还有什么选择呢?人家可是个退休教师,最起码生活有保障。我辛辛苦苦地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厂子却说垮就垮了。现在,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太难了,餐馆酒店都要年轻的,当保姆人家嫌你没文化。我又不想搬到儿子那儿给他们添麻烦,就这样,我走进了曹元生的家。
我们都没有提到婚姻这个词,很多东西还拿不定,先在一起试试看吧,感觉颇像年轻人流行的试婚。一辈子没轻松过,没想到老了倒还时髦起来。
虽然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这个老单身汉的家仍然把我吓了一跳,沙发上扔着鞋子、袜子、已脏得辨不出颜色的衣服,茶几上、衣柜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衣柜的门敞着,抽屉半开着,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床上的被子有一半掉在地板上,卧室的纱窗烂了个汤钵大的窟窿,乍一看颇像电视剧里入室抢劫的现场。
这么好的房子就这样生生地被糟蹋,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到卫生间去找抹布和拖把,准备大干一场。
“不要动,不要乱动!”曹元生一把抢过我的抹布。
“这么脏还不让人收拾?”
“我这里有很重要的东西!”他慌张地找来老花镜,四处察看。
“哟,还藏着宝贝!”我戏谑地说着,执拗地拿起拖把。
“就是有宝贝,”他忽然瞪起眼,“我说过什么都得听我的!”
难怪人家说人老了像小孩,这个倔老头认真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天真。
他在一面大镜子前停下来,招呼我过去帮忙,“你眼神比我好,帮我找找,应该在这里。”
“找什么?”
“我儿子的手机号码。”
“这一镜子灰怎么找?”我刚才的气无处发泄。
“对,就在这灰上,我好像是上个星期写的,你迎着光仔细看。”他的语气变得和缓起来。
迎着光,镜子上的一层灰变得毛茸茸的,奇迹般地映出一行有力的阿拉伯数字,我帮他抄在一张纸上,他很感谢,感叹说自己真的老了。
灰尘上也有重要信息,难怪他说家里有宝贝。厨房里一块发霉的肉不能丢,是他前些天留下来准备放老鼠夹上的;那一盆酸得有点臭的淘米水不能倒,是他攒下来准备浇花的;沙发上的几件破衣服千万不要扔,那是准备养一只猫做猫窝的……末了还补充一句:“我说过什么都得听我的。”
二
他告诉我他胃不好,饭要软,菜要烂;他睡眠不好,睡觉前要喝小米粥;他血脉不畅,每天早晚都要用热水泡脚30分钟;他一般不在家,上午要去公园打太极拳,下午要去钓鱼,起风下雨时让我记得收衣服。我不住地点头,算是听出来了,他基本上拿我当保姆,每月400元的工资,真会打算盘。不过咱也不奢求什么,这样也不错嘛,包吃包住,每月还有400元麻将钱,我每天下午就在院子里和老姐妹们打打小牌,说说笑笑的也蛮开心。
“当你开始不住地回忆过去的时候,你就老了。”我在电视上听到的这句话,用在曹元生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今天他对我说,想吃小时候在农村大灶烧的柴禾饭。他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津津乐道,一餐能吃四碗饭,能挑几百斤重的担子……那张沟壑重重的脸甚至涨红了,满头的白发在风里微微颤动,岁月无情哪,可是人生有戏!
水壶灌满水,穿上球鞋,整理好鱼杆,曹元生又要出发了。我提出想同他一起去,他犹豫片刻答应了。他走在前面,我跟着,两人隔几米远的距离,心里觉得很不自在,我后悔不该来。
走了好久,他终于看准一块水面,停下脚步。我长舒一口气,他转身朝我挥挥手,示意我离远点,别惊扰了鱼。然后,就像一尊石雕蹲在河边,纹丝不动,只有调皮的风不停地吹动他的头发和衣衫。我走到岸边的树林里拾柴禾,前几天我托乡下的姐姐弄了口“缸罩子”,虽不比土灶,但也差不了太多。渐渐地我的上衣湿了一大片,汗水顺着头发不住地往下流,我抬眼看看那尊“石雕”,头顶烈日,岿然不动,汗湿的衣服上沁出一层洁白细密的盐。哦,他忘了戴帽子,我拿起帽子给他递过去,他转过身,愤怒地朝我瞪眼睛,因为我不小心踩到一个小水洼里,这里的水草长得太密,“咚”的一声,可能吓跑了他守候多时的大鱼。
突然,一条花花绿绿的带子在我眼前慢慢地滑过,天哪!是蛇!正朝着曹元生的方向爬去。顿时,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顺手抓了一根粗壮的树干,心提到嗓子眼。老曹的鱼杆很长,有一截在身后,只见它顺着鱼杆爬上去,眼看就要触到老曹的手,我大喝一声:“放手!”一棍子猛朝鱼杆打过去,杆子同蛇一起掉到河里,蛇游走了。老曹和我一同瘫坐在河边,我喘了好一阵气,他也吓得不轻。坐了一会儿,我们相互扶着站起来,抱着那捆柴禾,披着晚霞,回家!灿烂的霞光把我们的影子扯得紧紧的,我们沉默着,脸上多了一些往日没有的内容。
三
第二天,曹生元的儿子打电话回来,说出差经过顺道回家看看,今年雪灾儿子没回来过年,他不知道有多牵挂,这会儿乐得不知所措。
到了烧饭的时间,曹生元得意地说:“你阿姨会烧一手地道的农家菜,想不想尝尝!”儿子兴致很高,说在上海就流行吃农家菜,很多酒店里都做这个,而且特别贵。我开心地忙活起来,老曹劈柴生火,殷勤地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他似乎对做饭很在行,根本不像他所说的从未进过厨房,一会儿提醒我这个菜要多放点醋,一会儿又说那个应该勾芡,炉火很旺烧得“噼噼啪啪”直响,映红了我们的脸,让我们看起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我沉浸在这奢侈的幸福里,一个完整的家就应该这样,有老公陪伴,有儿女环绕,真好。
儿子走的时候,调皮地说:“爸,下次回来我还要吃阿姨做的农家饭哟!”老曹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在这样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信任、感激、尊重,瞬间我的心有了踏实的感觉,稳稳当当的。
四
不知怎么的,这几天精神特别差,有气无力的,老曹说,可能是感冒了,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摇头。
“想不想喝鱼汤?”他指指盆子里的鱼。
“这会儿我没有精力做,下午吧。”
“不用你做,我来!”他一脸温和的笑。
“你?”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抓起一条鱼就走到院里去剖。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个邻居招呼道。
“没办法,老伴病了。”老曹的声音低低的。
我却听得分外清楚。是啊,老伴,老来的一个伴,多么温馨,人是最怕孤独的动物,记忆中那些清冷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前夫去世得早,单亲家庭让孩子们变得敏感,妈妈的一个细微变化都能捕捉到。我在外面受了委屈,没有人倾诉,只是一个人默默地隐忍。
曹元生曾说我大半辈子都是在为别人活,年轻时为父母活着,到了中年就为孩子忙碌,老了才有自己的生活。我真的有了自己的生活吗,谁知道呢?不过,这样也不错,没有婚姻的负担,我们像朋友一样处着,相依为伴,少了些牵绊,喜则合,不喜则散。各自的儿女都大了,不用考虑过多的责任和义务。我们都老了,没有功夫瞎折腾,这种云淡风轻来去自由的日子也不多了,得好好珍惜。
一会儿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就端到了我手上。我尝了一口,“这么鲜!”心里暗暗地骂着老曹,用眼睛狠狠地瞪他,用他常瞪我的那种方式。居然骗了我这么久,说自己不会做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瞅瞅我,清了清嗓子,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然后开口了:“我伺候了她一辈子,买菜洗衣做饭,她被我惯坏了,就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我也想过几天扬眉吐气的日子……”
“到我这儿翻身农奴把歌唱了!”我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唉,你就别笑话我了,看来我只有这个命啰!”他一脸灿烂,我咽了一大口汤,烫得直吹舌头。
“姑奶奶,您小心喝汤,别烫着。”曹元生拿腔捏调的语气,笑得我手里的鱼汤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