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昨晚你可是挺忙啊!”
早八点,田熠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衣柜里的两套衣服,他略一迟疑,选择了其中比较轻薄的一套。尽管今天的天气有些冷,可显然这套衣服穿起来更显得有档次。
看重衣着打扮,是田熠在2023年养成的习惯,那时他还在一家律所工作。律所是由几个主要的合伙人律师构成,每个合伙人律师自行组建团队,律所内部采取竞争模式。
团队中主要的二级律师需要缴纳办公场地费用,但相应的收入也高,这些二级律师负责招聘第三级律师。第三级律师没有固定的办公工位,要在三次胜诉或实习六个月后,才能获得办公工位,同样需缴纳工位费。
律师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其竞争的激烈,正是因此,田熠特别在意衣着打扮,这是门面,也是获得律师工作团队的认可、客户信任的第一步。
一开始,田熠在家里的支持下,入手了两套一万出头的国际品牌的西服,但在律所工作不到两个月,他便感觉到压力,不能只靠两套衣服换着穿,他硬着头皮又入手了两套名牌衣服。
人的欲望总是水涨船高,加上赢了一个诉讼,让他有了更大的信心,四五个月里,田熠制装费开销很大。但不久田熠发现买高仿货,不仅价格是正品的七八分之一,而且可以选择的范围很大。但试用期结束时,田熠还是没达到律所的要求。更可怕的是,从律所离开后,田熠发现自己还不起信用卡了,而那些刷信用卡买来的高仿衣服,又不能折价出售。
好在田熠降低了工资要求,到了这家建筑公司担任法务。建筑公司的体量乍一看不算小,实际上人员大部分都是工地的工人,而田熠所在的法务部,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领导。
2022年起,随着房产价格变化,作为房产集团下属的建筑公司,法务部的工作侧重点从以往解决动迁户的诉求,转变为了和供应商之间的回款纠纷。
田熠为度过试用期,需要迅速拿出业绩。他揣测,建筑工地的供应商也不愿走上诉讼,一来搞不好很难拿回钱,二来后续如果还想合作也不好撕破脸,田熠的打法因此是和供应商尽量私下沟通。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在试用期内至少要解决一家供应商。
田熠翻看了待处理的纠纷资料,选择了这家以提供砂子水泥为主的供货商。他暗自揣测,这家供应商的体量不大,涉及到的采购金额也不过二十到三十万。但马上他大失所望,供应商的诉求是尽快全额付款,但建筑公司却是尽可能少付款、分期付款,但要覆盖尽可能多的供应商。“你知道我们这个行业目前进入寒冬,如果给一家供应商全额结款,被其他供应商知道了,一碗水端不平,会很麻烦。”这是法务部的领导给田熠的要求。
田熠到这个岗位的第一周,这家砂子供货商就闻风而来,约田熠吃了个便饭。饭局上,供应商先是指出了田熠身上的名牌都是假货。趁着田熠尴尬,供应商又说,他知道公司每个月都有些钱是给供应商结款的,如果田熠能优先结款,可以给他一部分提成,——至少够田熠买一套货真价实的名牌。
田熠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供应商的能量,口头应付说自己再想想,回公司后就接到了法院的开庭通知,他一头扎进了准备工作。
案情比田熠设想的要复杂。在法院所在地连续半个多月出差,每天忙到夜里九十点。加上五个开庭连上了,到了周末,田熠终于能松口气。在酒店,没什么认识的人,田熠放松了警惕,那天晚上约了两个人。第二天是周末,他还睡了懒觉。
可当田熠到前台退房的时候,发现那家砂子供应商正在大堂坐着。看到田熠,供应商热情地走上来,“这么巧,兄弟,我昨晚也住在这里。”顿了顿,又说,“兄弟,我看昨晚你可是挺忙啊!”
田熠心里一紧。
“你放心,我们也不是坏人。”
田熠住的酒店是一个比较商务的连锁品牌,但他出差的地方是个三线半的城市。住这个酒店一方面是公司的要求,一方面也是田熠考虑到住宿的品质和形象等因素。换言之,相对高端的酒店品牌并不会有那么多客人入住,当天晚上接二连三,有年轻的男生来找他,很难不被人察觉。
田熠不知是这两个来找自己的男生中有问题,还是供应商安排了人跟着。总之,他不想承认有关自己性取向的任何疑问,抛下一句“我快赶不上火车了”,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酒店大堂,连头都没敢回。
供应商隔了几天约田熠出来吃饭,在电话里很客气,田熠一开始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如果不去,搞不好供应商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答应了供应商以后,田熠整个下午心神不宁。领导发现了他的异样,“小田,是遇到什么事了?”田熠后来才知道,被供应商威胁是很多律师或者法务都会遇到的事情。但田熠当时更大的压力来自于供应商模棱两可的语气,而田熠不想因为性取向这件事影响工作,毕竟试用期还没过,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失业后的苦苦求职。
田熠下了班赶到供应商约好的那家烤串店,供应商已经点好了菜。但两人一开始聊得就不怎么顺畅。“田律,我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要你想想办法,在借款的顺序上,把我往前排一排,毕竟这也是我个人压的钱,小三十万。和大的供应商比,我这点钱不算什么,但对我自己来说,也是贷款,要是不能按时还上,银行就要把我的车和房子抵押了。实在是承受不了。”
田熠知道供应商说的是实话。他掂量了下,还是说道,“不太容易。我们公司现有的钱,还不够给所有的供应商。只能按批来结款。我们也都是过渡期。”供应商端起酒杯,和田熠碰了一下,一扬脖干了。
“兄弟,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要是光棍一个,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我自己有家庭,跟着我干的哥们也有家庭。”供应商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田熠,“那天你出差,找了几个男生。这点事,我们都是男人,懂得都懂。也不愿说的这么直白。你要愿意帮我,这件事,除了我也没有别人知道。”
田熠后背冒出了汗,酒也跟着醒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兄弟,你要是非要知道,也不是不行。”供应商给田熠放了一段录音。
田熠一开头没听明白录音里讲的是什么。后来才明白,是供应商本来打算来自己的房间找自己,给自己送点礼,让自己帮忙提前解决结款。哪里想到,听到了从田熠的房间里发出男人的呻吟声和粗口。过一会,有男人从田熠的房间走出来。供应商跟司机就堵住了这个男人,吓唬了一番。
男人刚从田熠的房间出来,就被两个男人直接拦住,毫无防备也吓得够呛。于是说了实话。这下,田熠满脸通红,胃里一顿翻腾。
“田律,你放心,我们也不是坏人,被逼的。你想想办法,三天,够了吧?”供应商见事已至此,也亮出了底牌。田熠摇摇头,“至少要五天。我想想办法。”嘴上应承着,心里却不情愿,田熠开始感觉恶心,吃不下饭。他估摸着是这顿饭受到了惊吓,引发了自己的身体反应。
他需要和领导达成一致
田熠到了办公室,翻箱倒柜地找出这家供应商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提供的建筑材料的登记记录。从材料上来看,库管四次反应这家供应商提供的砂子缺少符合要求的重量记录,换句话说,这家供应商提供的材料总量不达标。这样明显的举证,一旦发起诉讼,对田熠所在的建筑公司来说十分有利。
此刻,田熠骑虎难下。毕竟供应商心知肚明,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提前付款,很容易被发现“猫腻”。更重要的是,田熠还在试用期,如果被质疑自己和供应商有说不清楚的关系,还是摆在台面上的话,很容易留下话柄。
田熠越琢磨越担心,建筑公司的法务是个小圈子,如果自己喜欢同性这件事传出去,他怕会被同行看不起。一旦失业又找不到工作,岂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田熠又看了一下,确认付款的流程相对复杂,给哪个供应商先付款给哪个供应商后付款,不是田熠一个法务说的算,他只是这条流程链上的一个节点罢了。田熠当然知道,性取向不可能成为自己被辞退的正式原因。但他不能一味等着。那几天,田熠想了几个办法,发现都很容易出纰漏。
这天,田熠端着一杯水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发现领导正好过来,在翻看自己桌面上堆积着的、正在查阅的供应商资料。领导和他简单聊了下工作进度,然后不经意地说,“小田,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进了领导办公室,田熠关好门,只听领导问了他一句,“是不是这个供应商过来提条件了?”田熠一愣,下意识地否认,“没什么条件,就是我看他们家的欠款不多,所以查查资料……”还没等说完,领导打断了田熠的话,“和欠款多少没关系。这家供应商是承接建筑任务的包工头的弟弟,你要是提前给他结清款,他转身就会告诉包工头,到时候一千多万的款项很可能性不得不一次性付清。我们公司现在的情况,包括行业的情况,你也应该大概知道。所以要压一压,分批结款。”
田熠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家供应商不惜血本,又请自己吃饭,又打探到自己出差住的酒店。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二三十万元的事情,背后还涉及到整个建筑工地的结款。尽管在建筑行业,这样的三角债很常见,但这样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情,田熠还是第一次遇到。
回到工位,田熠发现自己陷入死胡同的境况。如果不帮助供应商,对方就真的会将自己的性取向的事情“举报”到公司,但按照目前的管理流程,想给这个供应商结款,可能性小之又小。
田熠想起自己在上一份工作时遇到的案件,涉及到一个合同纠纷案件,负责人是两位资深合伙人,在律所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案件初期讨论会上,两个律师就案件的主攻方向产生了严重分歧。田熠作为助理,需要选择一个律师站队。
一个偶然机会,田熠在茶水间听到两位助理的交谈,其中一人说两个律师中的一位已经和所里好几位关键人物打好招呼了,要是有人不配合他,恐怕以后日子不好过。”鬼使神差,田熠最终选择了站队这位律师。可这位律师最终却败诉,这让公开站队的田熠的处境变得极为艰难。
想到这里,田熠这次还是决定尽最大的可能性取得领导的信任,才能让自己就算“出柜”也不会被辞退。尽管这个时候性取向还是一件让他颇为担心的事,但他需要和自己的领导达成一致。
那段时间,田熠休息的不太好,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琢磨如何判断领导对性取向这件事的态度。他琢磨出来一个办法。趁着跟同事一起午餐,田熠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跟同事说,“我有一个学弟,最近正在找工作。专业能力不错,就是行为举止上有些娘。不知道咱们领导能不能接受?”
同事忍不住笑了,“跟你讲一件事。前几天有个供应商过来找咱们领导,应该是结款的问题。那天你可能是出庭了,就没看到。那个供应商就举止挺娘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咱们领导看到了,转身就进了办公室,别说结款了,连面都没见上。”田熠心里一凉。看来想获得领导的信任,并没有那么容易。
在职场里,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跑去找领导“出柜”。就算是想获得支持,至少也要拿出一些工作上的成果,也才有机会和领导进行沟通。
田熠花了不少心思,整理了一份按期结款的分析报告,里面列出了十几家近期需要结款的供应商,威胁他的那家供应商也其中。带着这份报告,田熠进了领导办公室。领导看了下报告,直接点出了那家供应商,“小田,我不是说这家供应商不能结账吗?他想走诉讼,就让他走。”
领导的反应和田熠预料的差不多。他试探着说,“我有一些私事,被这个供应商发现了。他一直威胁我。我前阵子也纠结了好久,现在特别需要您的支持。”说完,田熠小心地观察领导的表情。
这次轮到领导沉默了。田熠知道,因为自己说了是私事,所以领导也不好多问。但如果不问,又不好判断对工作的影响程度。领导的沉默是在等田熠说出隐情。
田熠当然知道领导的意思,便说出了自己已经练习好的话,“我出差那几天,这位供应商去我住的酒店找我,想给我送礼。我当时正好约了朋友在房间里聊天,供应商就一直守在门口,还以此要挟我,说我个人作风上有问题,让我提前给他们结款。”这番话是田熠掂量过的,里面有几个他故意留下的“切口”。
谁料,领导笑了笑,敲了敲田熠拿过来的结款方案,“小田,你来我们部门也快两个月了,人力部给你的试用期是六个月。我一开始也给你定下的考核目标是两个诉讼标的任务。既然你今天找到我来反映这些问题,说明你也考虑的足够清楚了,没必要这样遮掩。”
田熠点点头,把经济交易放在最前面,“领导,您放心。我没收供应商的一分钱。更没有承诺他们要提前结款。”领导听完点了点头。田熠这才说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我那天约着见面的朋友是个男生。”这话说的既明白又隐晦,领导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过了半分钟,领导对田熠说,“咱们这一行,难免会受到些威胁。但你作为律师,也知道孤证不能用。你自己口头上单方面讲述,是没什么力度的。当然,我是相信你的,也是支持你的。”
田熠马上知道了,自己能不能在这个公司继续做下去,还没有最后的定论。他现在需要做的是按照领导的建议取得“证据”。而这个证据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而是要让领导在特定的时刻,可以做出表明,即田熠是受到了“胁迫”。至于事情的真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田熠到底得低点头
在安静了差不多一个月后,田熠终于再次等到了供应商主动上门。这次供应商应该是按耐不住了,到了田熠所在的楼下才给他打了电话。田熠那天在办公室,索性让供应商上来谈。
“田律,我们上次说的事情,您这面处理的怎么样了?”“什么事情?”“就是结款的事啊!”供应商没料到田熠会装傻。田熠沉默了一下,“结款还是要按照步骤来。”
“田律,你是不是把上次的事情忘记了?”供应商见田熠一脸严肃,而办公室里又只有田熠自己,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你出差开房,约的可是男的,这件事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吧!”
田熠已经打开了录音。他需要的就是让供应商把威胁自己的话说出来。“你这么说,难道你亲眼看到了?”田熠反咬一口。“我都到你的房间门口了,我还能没看到啊!”供应商不知中计,不依不饶地回答着。
田熠又问,“你来我的房间干什么?”供应商急了,“田律,你不能这么玩。咱们不是说好了吗!那天去找你,本来是想找你商量下结款的事。看来你这是没收到我们给的好处,不想结款了。”田熠笑了,“你是打算给我好处吗?”供应商似乎认为田熠是在戏弄自己,“本来是打算给你的,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说到这里,田熠收集到的信息也够了。他不打算隐瞒,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我录音了,回头有什么事情,我们还是要按规定办。”供应商愣了,显然没想到田熠还有这样的手段。
“你怎么用这样的手段!”供应商恼羞成怒,“你也不怕我们起诉!”田熠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们的款项,是按照批次拨款和结账的。你们的结款,我也已经提报了。”“欠账的倒成大爷了。”供应商不满地喊起来,“那我们就起诉。”
田熠心里有底了,他不怕打官司。公事公办让私事也变得公开透明了,他甚至不怕把一些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他拿了录音,去找领导进行了反馈。领导笑了笑,“小田,作为一个律师,你要学会取证。我本来以为在这件事情上你会有些妥协,没想到你还是做的相当出色。这个事情如果顺利处理完了,我也会考虑跟人力部沟通,看看能不能让你提前转正。”
供应商果真起诉了。轮到供应商发言时,供应商在法庭上说,像田熠这样的同性恋都能当律师了。这话一说,法庭上一片安静。田熠正考虑要当庭反驳,同事直接说,“这是和本案无关的内容,而且属于个人的私事。”法官也立刻表示支持。没有人想让这种事情成为法庭上的闹剧。
经过这样的无理取闹,法院以供应商提供的货物不足量,质量不达标为由,判定田熠所在的公司获胜,可按照付款计划有序付款,并可在此基础上给予供应商相应费用扣除的处罚。
走出法庭的时候,供应商在门口堵住田熠和同事,“你这样的人当律师,也不怕破坏你们公司的形象。”还不等田熠开口,同事说道,“你这样闹,就是诽谤了。”
“你用私事来攻击公事,我们法务部可以起草公告,在行业内公布,不再与你们合作。而且这个理由也可以延迟结款。”田熠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公告,展示给供应商看。而这一招,还是田熠的领导在他拿到录音后,给他出的主意。
在试用期内,田熠又赢了一个官司,按照规定,田熠可以按期转正了。但领导却找到了他,开门见山地说,性取向这件事还是被公司里的一些人知道了。“如果按期转正,我怕不能服众。”领导让田熠坐在自己对面,“我想了一下,你再赢一个官司,也算是超额完成了考核,我再去和人力说这件事,也比较说的出口。”
虽然性取向没有成为让田熠不转正的理由,但也的确成了领导可以拿捏他的砝码。一瞬间,田熠的情绪很复杂,包含着愤怒和委屈。可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离职,连试用期都没过,未免太丢人,也太得不偿失。几十秒钟后,田熠便调整好了情绪,“领导,您这也是给我着想,我按您说的来。”
田熠回到电脑前,开始审阅卷宗材料。他在心里琢磨着,无论真假,自己必须有一个女朋友了。很多时候,只要短暂地给出一个让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或许就会让自己的日子好过起来。田熠到底得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