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杨佐
蔚州方言与传统文化
蔚县古称蔚州，是历史上有名的燕云十六州之一。蔚州历史悠久，远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蔚萝大地钟灵毓秀，以“民淳俗俭习稼穑而渐文教”著称于世，文化底蕴十分深厚。几千年来，无数英雄豪侠在这里上演过一幕幕武勇悲壮的历史活剧，推动着人文历史沿着固有的轨道向前演进。生活在这块神奇而又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的我们的先祖们，世世代代用筋骨和智慧创造着生活，创造着历史，也创造着灿烂的地域文化。方言文化在地域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千百年来，生活在蔚萝大地上的人们，在政治经济大环境的制约下，在与周边地区频繁交往和内部不断磨合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语言系统。
他们用这套语言交流思想、表情达意，维系着一个独具特色的方言社会。这就是我们要说的蔚州方言。蔚州方言简约明晰，好懂易学，表现力极强，而且还在不经意中传承着丰富的传统文化信息。挖掘、筛选出这些闪光的先祖们创造的文化信息，需要对口语词汇进行汇集整理和诠释考据等工作。笔者不才，从1991年涉足此项工作，一部30万字规模的《蔚州方言词萃》书稿已经完成。书稿收录蔚州方言词语3800条，绝大多数与《现代汉语词典》不重复。为了讨论蔚州方言与传统文化这一论题，笔者对书稿收集的词条进行了一下粗略的梳理，形成了一个基本认识。下面从四个方面分述这个基本认识。
一、蔚州方言中有些词语本身就是传统文化的载体，它们承载的是历史文化信息。
举例来说：蔚州人把户外微风叫做“五色风”(色：当地读音 shai )；“罢在家里钻着啦，出去叫五色风儿吹吹就好了!”何谓“五色风”，风怎么会有颜色呢？原来，古人认为颜色与方位有对应关系。《书》孙星衍疏云：“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于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五色代表着五个方位，五色风正是指那种从各个方位吹来的微风、好风，那种不分方位的自然风。
蔚县有个习俗，一家死了人，亲朋吊丧致祭，往往要送一桌供品，包括三盘馍馍(每盘四个)、三碗米饭、三碗菜，其名为“三牺饭”(村人也有叫“三鲜饭”“三享饭”“三样饭”的，是以讹传讹的结果)。牺，牺牲，是古代为祭祀而宰杀的牲畜，色纯为牺，体全为牲。三牺是三种动物的总称，一般指猪、牛、羊，或称“三牲”。“三牺”之名古已有之，《左传》孔颖达疏认为是雁、鹜(鸭)、雉(野鸡)。王引之《经义述闻·春秋左传下》认为是牛、羊、豕(猪)。后世逐渐演变为鸡、鱼、羊；再变为用白面蒸成的鸡、鱼、羊；续后又变成抽象的牺，即成为馍馍，只有“三牺”之名仍保留在“三牺饭”这祭品名称中。
每当清明时节，本地很多人家习惯于自家咝一锅甜馍馍吃。甜馍馍是本地特有的风味食品。咝甜馍馍的过程很复杂，原料齐备和而成形后入笼，在小火不断热气常腾又不能蒸熟的状态下“咝”够40多个钟头，才能急火蒸熟，再切成小片晾冷食用。这种东西具有特殊的香味和甜味，冷吃更甜。谚云:“烧糕馏油糕，甜馍馍冷吃好。”这种冷吃的风味食品不知起于何时，但从它是清明节的应时食物可以推知，它一定与纪念介子推有关。端午，又称午日，蔚州人俗称“单午”，是屈子投泊罗而死之日。《蔚州志·风土记》说“午日食角黍，饮雄黄酒，佩长命缕，辟兵符，悬艾虎”，记的是蔚州旧俗。半个世纪以前，乡村犹盛行吃粽子、佩艾叶、带端午线。端午线是用五色线攒绳结成的线圈儿，带在手腕、脚腕和项下，可能就是志书所说的“长命缕”吧。不过这臂带彩线的习俗在宋代就有。苏轼有一首《浣溪沙·端午》词写道:“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词中说，端午这天要洗浴，女子用彩线缠臂，在头发上佩带小符，并说这习俗已有千年历史了。从苏轼到现在，几乎又过了一千年，“彩线轻缠红玉臂”的风俗仍保留在蔚州大地上。
春节之际，在乡村的社火队伍中，常常会看到“大头娃娃”这种表演形式。其中一个节目是两个人分别饰演女孩与和尚对舞，村人口耳相传，名之曰“大头和尚稀灵脆”。其实，“稀灵脆”应为“戏柳翠”。明代戏剧大家徐渭(文长)创作的《四声猿》包括四部杂剧，其中一部名为《玉禅师翠乡一梦》，叙玉通禅师被妓女红莲破了法体，投胎柳宣教家做了女儿，名唤柳翠，也沦娼妓，幸亏师兄月明和尚将其唤醒的故事。《古今小说》有话本《月明和尚度柳翠》即源于《四声猿》。以上，我们提到了一个常用语“五色风”，一个祭祀供品名“三牺饭”，一种风味食品甜馍馍，一种应时饰物“端午线”，一个社火节目“大头和尚戏柳翠”，简略地讲到了它们各自承载的传统文化内涵。在蔚州方言系统中，这祥的词语还有很多。限于篇幅只举这几个例子
二、有一部分方言词语，蔚州老百姓常说，觉得它很平常，而普通话里不说不用，似乎它们很土；但却可以在某种典籍中或某名人笔下，找到它们的踪影。可见这些词语并不土，还应该说它们很有品位。比如:“衿”，亦作“紟”，读如“今”。把鞋带挽住，结好，蔚州人叫“衿鞋带"；用裤带把裤子勒在腰间，蔚州人叫衿裤子。普通话不说“衿”而说“系”(ji)，“系”来自北京方言。《礼记·内则》有“衿缨綦履”之句，《中华大字典》注:“衿，巨禁切，结也。"（綦，念 ji，也是结的意思。）《说文》段注:“凡结带皆曰紟”,并说“衿、紟不分”。“灺”，亦作“炧”，读如“谢”。蔚州人把香烛灯火熄灭都叫“灺”。比说"炉子里的火灺了” “把灯吹灺”。现代普通话无此词，相应的词是熄、灭，或熄灭。《现代汉语词典》灺条下释为“蜡烛的余烬”。可古人用的“灺”字却与蔚县人一样。如宋代张元干《浣溪沙》词中就有“夜久莫教银烛灺，酒过何似玉台妆”的句子，宋代陈亮《眼儿媚》词也说过“扶头酒醒炉香灺，心绪未全灭。”“䜌”（左右结构），读lüan，是一个非常用字，但在蔚州方言中使用频率很高。“这水lüan的咋喝呀!”“这么几件乐器闹打得还挺lüan和。”这两句话用的是lüan的引申义：浑浊；多种音响交混而和谐好听。它的本义是稀粥粘而不稠不稀：“今儿这稀粥熬得挺好，lüan lüan儿的正好喝。”现代普通话无此词，一般辞书也找不到它。《康熙字典》上有lüan字，注曰“龙卷切”。《新部首大字典》据以标音lian，这是对的，蔚州人们把它念成lüan也符合规律。把音lian的很多字都念成lüan，是本地方音的一个显著特征，锻炼的炼，恋爱的恋等都是，lüan字也是。至于它的词义，《康熙字典》引《集韵》释曰:“熬饵粘也。”饵者，食也，“案几所食之物皆曰饵也。”(见《一切经音义引仓颉)，如果把饵理解为稀粥，“熬饵”就是熬稀粥，稀粥熬得发了粘，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lüan了。揄，音“头”。用水漂洗衣物，冲洗瓜果蔬菜，蔚州人叫“揄”。揄衣裳、揄菜、揄黄瓜、揄苹果，都用“揄”字。现代普通话不用，一般辞书也不收此义，“揄扬”“揶揄”等词中的“揄”字都念yu。
可蔚州人口中“揄衣裳”的“揄”字却于古有证，《中华大字典》注曰：“揄，徒侯切，音头，尤韵，投挥也。”日兴，义为“每天”，蔚州人也说“见天”，普通话无此义。诗圣杜甫有一首著名的柏梁体古诗《饮中八仙歌》，对唐代八位嗜酒如命，醉态可掬的大名人作了简练而生动的描述，在说到左相李适之时写道:“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日兴”一词与蔚州方言中的“日兴”正好同形同义——“日兴早早地就来了。”“日兴打一筐兔草。”这样的话太平常了。“日兴”一语现代普通话不用，纯是蔚州方言。鲁迅有一首诗《替豆萁申冤》:“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四句诗套用曹植《七步诗》格局而另辟新义，以豆箕口吻说，把我燃烧掉煮熟了你豆，正好让人拿你去办宴席。请那些教员，你多么荣幸，而我是多么倒霉呀。诗意在于讽刺当时的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的不光彩行为，语言犀利风趣，战斗力极强。诗中那个“烬”字非常贴切。蔚州人做小米饭，不是也要“烬”一段时间吗，“烬”的含义是“在炉火余热上继续加热一段时间”的意思。普通话无此义。类似的词语还有很多很多，此处不再罗列。
三、蔚州方言中有些词说起来似乎很平常，但一经写出，即会令人刮目相看。
例如:皆为。义为“因为”。皆，文言副词。整哉。义为“简格、明了、有条不紊”。哉，文言语气词。足矣。义为“足够了”。矣，文言语气词。搭曰。义为“交谈”“理睬”。曰，文言词，义为“说”。诛斩。义为“数落”“责备”。诛，斩同义。成语有“口诛笔伐”“不教而诛”。失焉。义为“遗失”“丢失”。焉，文言语气词。异焉异乎。义为“特异的，新奇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焉与乎均为文言语气词。颇烦。义为“心里忧愁烦乱”。颇，文言副词，表示程度，义为很甚。罄尽。义为“什么都没了”。罄与尽同义，成语有“罄竹难书”。推俟。义为“拖延搁置”俟(sì)，等待。挪厝。义为“移动或调动”。厝(cuò)放置。《列子·愚公移山》:“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上列各词中均有文言语素加入，使得该词具有了浓重的文言色彩，这正是蔚州方言的魅力所在。蔚州方言具有浓重的书卷气，除上述三个因素外，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就是很多人在会话中喜欢引用或化用蒙学读物上的句子。直接引用的，像“贫居闹市无人问”“人贫志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等等，可以不算作蔚州方言。所谓“化用”，其实就是为了取得滑稽幽默效果而歪曲引用。例如:差距太大，说“差得天地玄黄啦”“天地玄黄”是《千字文》中的句。菜里没油或茶水太淡，说“柏水窦章”“柏水”谐“白水”。不强，说“强啥哩，席季麻强!”喧嚣搅闹得历害，就说“闹一了个乌焦巴弓。”“乌焦巴弓”谐指“五搅八拱”。这些是《百家姓》的句子。这些蒙学读物中的句子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人们的日常会话中，既显得风趣活泼，而又不失文采。把这几个方面综合起来，我们似乎初步领略到了蔚州方言文化的博大精深。但我本文提到的这些内容，实在不过是挂一漏万而已。
作者简介：杨佐，蔚县第一中学教导处原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