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7年的冬天,冷得刺骨。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像一把把小刀刮在脸上。妈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的棉絮露出来,像一只垂着耳朵的兔子。她坐在炕沿上,低头缝补着我的棉裤,针线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反射出微弱的光。炕桌上摆着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糊,旁边是一个裂了口的搪瓷杯,杯沿上还有一圈褐色的茶渍。妈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愁绪:“明天,咱去你大舅家看看吧,借点粮。”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妈就拉着我出门了。路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妈的鞋底已经磨得薄了,走几步就停下来跺跺脚。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半张脸。那条围巾是她去年织的,线头已经起了毛,颜色也暗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到了大舅家,门口的柴堆已经被雪盖住了一半,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妈敲了敲门,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门开了,大舅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旧军大衣,腰间系着一根麻绳。他看见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来了啊,快进来。”屋里很冷,灶台上放着一口铁锅,锅盖上有一层厚厚的油垢。大舅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一些发黄的玉米面:“就这些了,拿去吧。”
妈接过布袋,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回家的路上,妈一直低着头,脚步比来时更沉重。到家后,她把布袋放在炕上,突然背过身去,用手捂住脸,肩膀一抖一抖的。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几天后,村里传来消息,说大舅被送进了养老院。我听到后,心里一震,脑子里闪过他站在门口的样子,那件旧军大衣和腰间的麻绳。我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往养老院跑。路上,风刮得脸生疼,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只想着快点见到大舅。
到了养老院,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县福利院”。我推开门,迎面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着一丝霉味。大舅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木椅上,身上还是那件旧军大衣,腰间的麻绳已经换成了一根布带。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我跑过去,蹲在他面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舅,你怎么……”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头,手掌粗糙得像树皮:“没事,这里挺好的,有吃有住,比家里强。”他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出来,那里面藏着一丝苦涩。
我陪着大舅坐了一会儿,天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苍老。我起身要走,他拉住我的手:“别告诉你妈,我怕她难过。”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沉得喘不过气。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远处的几盏路灯在风中摇曳。我走得很慢,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大舅的样子,还有他说的那句话。到家后,妈正在炕上缝补衣服,听见我进门,抬头看了我一眼:“去哪儿了?”我低头不语,只是把手里的布袋放在炕上。那是我从养老院带回来的,里面装着大舅给我的一些玉米面。
妈打开布袋,看了一眼,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没有问我什么,只是把布袋放在炕桌上,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黑夜。窗外,风还在刮,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一夜,我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是妈轻轻的叹息声,还有风拍打窗户的声音。我闭上眼,脑子里却全是大舅的身影,还有他坐在木椅上的样子。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只能用心去感受。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大舅。听说他在养老院住了几年后,就安静地离开了。每次想起他,我都会想起那件旧军大衣,还有腰间的麻绳。那些记忆,就像冬天的风,刺骨却又让人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