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结婚纪念日当天提出了离婚。
景驰不理解,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以某些条件为前提,像当初答应娶我时那样。
“景驰,我们离婚吧。”
我咽下最后一口汤,轻声说出,几乎淹没在悠扬的小提琴曲声中。
演奏的侍者手下微顿,曲子错了一拍,整段垮掉,得到景驰的示意后才仓皇离去。
“陈婉,我刚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景驰这是在给我机会。
他一贯如此,对于他不想听或者不愿意答应的事情,总是会让对方再说一遍。
其实就是让你生生咽回去。
自始至终他都好好地戴着温和的假面,只有你一个人痛苦。
到最后,他可能还会轻飘飘地说一句,“你当时怎么没坚持,不然我肯定会答应你的。”
这种人其实比真正卑劣或者绝情的人还要更可恶。
不冷不热地煎熬你,不远不近地困住你,让你陷入期望与失望的无限循环,不断地自我怀疑和消耗,最终还是只能把他当做唯一的救赎。
景驰似乎很享受这种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乐趣。
或者说,只有我。
因为我是唯一逼迫过他的人。
三年前,景驰父亲猝然病逝,偌大的集团群龙无首,也自然陷入了各方争夺的局面。
有些人目光短浅,为了争权不惜牺牲集团的前景和利益来内斗,短短三个月便几乎消耗掉了景父经营多年才累积的底子。
那时的景驰才认祖归宗不到两个月,在那之前,他一直跟母亲生活在外头。
景母其实算不上小三,她是被景父骗了,以为他单身,才会不顾家人反对跟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男人。
后来被景父的原配找上门,挨了打也臭了名声,便辞了职,躲起来独自生下了儿子。
景父显然也并不大在乎,并没给她什么说法,还怕她以孩子为筹码妄图上位,逼着她写了字据,孩子也让跟母姓。
抚养费倒是按时给,起初景母并不要,后来还是景驰说服母亲收了下来。
当时他才八岁,就已经比母亲更清醒了。
知道尊严修补不了漏雨的房顶,但是钱可以,而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绝对没道理放弃掉。
所以在景父因着年岁渐长力不从心且原配所生的两子一女都不堪重用而不得不主动找回他时,一口就答应了。
哪怕要孤身去到那个充满勾心斗角的无法称之为“家”的陌生地方,和所谓的“亲人”争一个头破血流,也要找回自己的位置。
但这显然并不容易。
他没资产又没人脉,空有头脑和手腕是远远不行的。
而景父还没来得及交给他更多东西就撒手人寰,将他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就是在那时“趁火打劫”的。
起初我父亲并不同意我嫁给景驰,说他太过冷硬狠绝,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是不会去爱别人的。
但我自诩聪慧过人又貌美如花,加之娘家势大,认为自己并不是全无机会。
甚至用表格形式列出了我和景驰各自的优劣点,将他包装成一个课题、一个挑战。
在父亲面前只表现出幼稚又激进的想要征服的欲望,也借此掩饰住了自己对景驰的爱意。
只有让父亲觉得我没有被伤害的风险,他才能勉强同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
父亲终于出面找景驰谈婚事时,竟然遭到了拒绝,气得父亲两天都没吃饭。
不是景驰没看上我,而是他正在“货比三家”。
景驰显然也知道自己品相上等,正决定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失落。
第一次庆幸自己有钱,可以有机会得到他;又惋惜记忆中那个坚韧的男孩,终究走到了山穷水尽,要把自己践踏入泥潭的地步。
这场无声的角力持续了近半个月。
在我动用各种手段将有意于他的“竞争者”全部逼退之后,景驰终于主动约了我。
他显然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大概带着些怨气,给我点了杯最苦的咖啡,还不给加糖。
“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结婚?”
“那你为什么不选我?”
“我只想选择一个最好拿捏的。”
我惊讶于他的坦荡,失笑道:“巧了,我也想选一个最有用的。”
“不一定非得是我。”
“不,一定要是你。”
景驰明显怔了怔,沉默片刻后,比了个手势,“我要这个数。”
是个超出父亲预想的融资数字,但我还是答应了。
父亲骂了我一顿,但还是与他敲定了合作模式,很快将款打了过去。
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因着景父去世还没半年,婚礼并不算大办,但有头有脸的同行们还是都出席了。
众人眼光或玩味或轻蔑或同情或艳羡,但真心祝福的却几乎没有。
好在我和景驰都不是那种会被无关人士影响的人。
他看不出心情好坏,客气地同宾客寒暄、敬酒,面上始终挂着笑,进退有度。
从父亲手中接过我手时,也保证了会照顾家照顾我,并且绝对不会出轨。
他也确实做到了。
拿到我家的支持后一举入主董事会,将集团重新引入正轨,也给了我家足够的回报;
从不外宿,日常吃的用的也都依着我喜好,各种节日纪念日的礼物也是一个不落……
但是这样看似无可挑剔的婚姻表现之下,是空洞的、敷衍的、贫瘠的情感给予。
他很少跟我一起回娘家,比起女婿更像是父亲的合作方,连称呼都一直是陈总;
加班或者应酬晚归,从来不会提前告知我,只是任由我等待;
从不关心我的任何事情,美其名曰给我自由,同样,他的事情也不许我过问;
就连上床都像是完成任务,结束后会回自己房间去睡……
景驰一直都很分得清感情与利益、筹码与交换、得与失。
所以他总说,陈婉,人不能既要又要。我要了你的钱就放弃了我的婚姻,你要了景太太的身份就不该再想要爱情。
是了,我后来曾反复回想过他在婚礼上说的话,确实从没承诺过要爱我。
倒也不算食言。
……
刀叉磕碰碗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景驰正捏着餐巾擦嘴,显然是打算结束这一餐了。
至于我刚才说的话,他又和从前很多次一样,自动过滤掉了。
我无声嗤笑,如他所愿又说了一遍,“我们离婚吧。”
景驰顿了顿,“你就非要在今天说吗?”
“哪天都一样。”
“理由。”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在桌上,推过去。
景驰拿起来看了看,“你日常写作用得到,我才特意挑了这支钢笔。不喜欢吗?那你可以再选其他的,我来买单……”
我打断他,“这支钢笔我去年就收到过了,作为圣诞节礼物,一模一样的。”
“景驰,从前的礼物都是宋助理买的对吗?你只是吩咐他去做,同任何一件平常的工作一样,甚至都不会去看他买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勉力的敷衍让我们彼此都难受,所以……”
同样一句话,我终究还是没能说出第三遍。
但景驰还是明白了,却没有立刻回应,沉默了片刻后,霍然起身离开。
走了两步又返回来,眉宇间蹙着烦躁与不解,“就因为我没有亲自给你挑礼物?”
当然不是,你对我日复一日的冷漠和忽视才是。
但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懂。
“算是吧。”
我几乎笑出声来,为景驰少见的困惑模样,更为了自己曾经近乎愚蠢的天真——
竟然以为这样的人会爱上我。
而他最终也只是冷着脸离开,没有等我一起,更没有一句挽留。
这就是我那一场发自于爱意和憧憬的,奋不顾身的豪赌,最后的结局。
我在路上又吃了顿宵夜。
是景驰很讨厌我吃的路边摊。
他说不符合我的身份,但其实他从前还曾在夜市的烧烤摊上打过工。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想要远离甚至摒弃任何会提醒和证明他不堪身世与过往的东西。
这也是我始终没有对他提及,我和他其实是大学校友并且曾有过渊源这件事的原因。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曾见过最意气风发也最困窘无助的他。
只可惜,他早在岁月和现实中变了模样。
我回到家时,听到他正在书房打电话,用词刻薄语气不善,每一下呼吸都在表明他心情不好。
他鲜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因为他觉得喜怒形于色会太容易被人看透,在交锋中失去先机。
眼下明显是在发泄,就看可怜哪个倒霉蛋了。
等我洗完澡出来,手机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我才知道是谁。
宋助理,文质彬彬、面面俱到、身高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几乎急出了哭腔。
说景驰怪罪他礼物选的不好,要开掉他,而他上个礼拜才首付买了房,实在不能失去工作,希望我帮他求求情。
我安抚了宋助理几句,挂掉电话后直接推开了景驰的房门。
“离婚是我提的,当事人是你和我,你冲无辜的小宋发什么邪火?”
景驰正在换睡衣,拿起遥控器关了空调,不看我也不答话,像是没听到。
我又上前两步,在接近他的“禁区”时习惯性地停下脚步。
那是以床为中心向外两步的距离,景驰不允许我踏足。
就像他同意我帮他整理衣柜或者安排每日穿搭,但是不允许我碰他的内裤和领带。
他总是用这种方式,在浮于表面的亲密范围内,隔绝出一小片拒绝靠近的真空。
让我摸不到也打不破,像是潮湿的棉布,不沉不重,却捂得人几乎窒息。
“景驰,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是,当初是我逼你的,但你也得到好处了不是吗?”
“这三年来我没让你费过心,也没怎么花过你的钱,离婚我也不要求分割你的财产,就连我这个人让你白睡了这么久,你出去找也没有这么倒贴的吧……”
说到最后我还是有些绷不住了,忽然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下贱!
景驰冷哼一声,“是,你连脾气都没闹过,你只是一开口就要离婚而已。”
“那不是正合你意吗?我不再勉强你了,我给你自由,你为什么要这副生气又为难的样子?”
“难不成你想说你舍不得离婚,其实你喜欢我吗?别逗了,我可不相信。”
或许是我话语中的嘲讽意味太足,景驰霎时沉默,深深看了我一眼,嘴角渐渐抿起。
许久之后忽然开口,“离婚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这情景似曾相识,再一次提醒了我当初得偿所愿时的欢喜有多么可悲。
胸口无法抑制地泛起疼痛,我咬紧牙关,突然就想让他也痛一痛。
“结婚是要提条件,离婚也要提,景驰,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明码标价的物件了?”
眼见着他脸色蓦地一白,我才痛快了些,叹口气道:“说吧,太过分的我会直接拒绝。”
“从明天开始代替小宋来做我的助理,后两个慢慢再说,放心,都是你能做到的。”
“可以,但是只能有一周时间,不能再长了。”
我没再停留,回了自己房间,等躺倒在床上时,才发现自己刚洗完的头发还在滴水。
只好又起身去了卫生间,刚打开电吹风,忽然想起了我方才进门时景驰关掉空调的举动……
难道是为了我?
很合理的揣测,但我最终也只是笑笑,是不是早已经无所谓了。
还不如想想明天该怎么早点起床去上任。
作为全职小说作者,我的作息可谓是十分不规律。
灵感就像是星星,总在晚上才出现,熬夜是家常便饭,早起才是人间酷刑。
是以,我从来没给景驰准备过早餐,倒是他,常年早起,给自己做的时候会顺带给我留点。
这么说来,景驰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他性格不好,但是算不得挑剔,对衣食住行的要求都不高,大概同他自幼的困苦生活有关。
动手能力也很强,会维修家具和家电,繁忙的工作之余也会主动做些家务。
倒是我从小养尊处优,虽然也努力在学习和适应,但是擅长的家事还是几乎没有。
景驰得知后,还冷冷说了句,“没必要,谁要求你去做这些了吗?嫁给我不是让你吃苦的。”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当时因为这句话而生出的悸动,全然忽略了他恶劣的态度。
这大概就是爱情的盲目吧,让人遮了眼蒙了心,用自欺欺人得来的微小甜蜜去遮盖飞蛾扑火的痛与伤。
当夜,我少见的又梦到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当时还叫做姚驰。
我从舍友口中听闻时还乐了一乐,调侃说是西王母的瑶池吗?
眼见对方冲我眨巴眼睛,我才蓦地警觉,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陌生但好看的眼睛。
不常见的瑞凤眼,眼头柔和,看人时双眼皮叠成细细的褶皱,延伸至开阔绵长的眼尾。
是与身上凌厉气质完全不符的灵动,只是眼神有点冷。
“同学,太好奇的话可以来问我本人,我写给你看是哪两个字。”
我确定当时他根本看不清我长什么样子,因为我尴尬得压根没敢抬头。
再遇见就是半年后了,他已经大四,代表大学出战在我校举办的全国大学生计算机编程比赛。
随着同伴们的相继淘汰,只剩他走到了最后,但电脑却突然感染了病毒,其他选手也相继出现相同的状况。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输赢问题了,而是作为主办方的我校严重失误,需要为此承担相应的责任。
紧要关头,他挺身而出,一次、两次、三次……不断变换思路,坚持尝试,最终解决了问题,并且取得了比赛的冠军。
颁奖时,是由我给他送上花束,新鲜的月季花茎上还带着未除尽的刺,他接过时替我挡了一下,指尖被扎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混着他掌心的热汗,覆在我手背上,瞬间让我整颗心都一片潮湿。
原来他表面的沉着之下也会暗自紧张,就像他冷硬的外表之下也藏有细小的温柔。
我为看到了这样不为人知的他而窃喜,但之后却也没有机会再接近他。
拿到奖金之后,他就办理休学去了医院陪床。
那时他母亲已经病重,半个月后就过世了,他用剩下的钱给母亲买了最好的骨灰盒,回了老家办丧事。
还没等到他再返校,父亲就安排我出国留学了,就此分别,甚至都没对他说出我的名字。
三年后再遇到,他已经变成了景驰。
穿着精致的西装,端着得体的微笑,跟着景父穿行于觥筹交错之中。
虽然略显生疏与局促,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游刃有余和野心勃勃。
这样的他,比从前更具有吸引力。
我远远看着他,周遭喧嚣都如潮水般褪去,天地间只剩下我鼓噪的心跳声和他看向我那一眼。
这次,我终于迈步走向他,伸出了手,“你好,我是陈婉。”
……
旧梦被闹钟声吵醒,我几乎没有在七点之前起过床,脑袋一片昏沉。
走出卧室看到坐在餐桌边的景驰时,还有些迟钝的恍惚。
梦里的心上人终于变成了我的丈夫。
但他并不爱我。
所以,梦醒了,我也该离开了。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和景驰一起吃饭的机会。
很新鲜的体验,我却有点食不下咽,一口面包嚼了二十多下。
景驰实在忍不住了,“怎么,连和我吃顿饭都这么煎熬了?”
“有点吧……”眼看他沉了脸,我又补充,“主要是怕我不能胜任你助理的工作。”
“会打字就行,其他的我会帮你。”
景驰说到做到,在早会上各部门的主管口吐各种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时,他时不时地凑过来给我讲解,甚至帮着我做记录。
眼见在场众人的表情逐渐变了味,我在桌子下头踢了他一脚。
他条件反射,“你踢我干什么?”
……
空气一瞬间凝固。
整场会议我都如坐针毡,大脑也超负荷运转,已经无暇理会那些探究的眼神。
只是跟在景驰身后亦步亦趋,无声注视着他的背影。
虽然我曾见过他回家后坐在沙发上就睡着,半夜独自站在阳台上抽烟,应酬喝了酒胃疼到冒冷汗……
却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他的劳累与不易,毕竟我身为助理都已是焦头烂额。
很多东西我还是不熟悉,便打电话问宋助理。
他正在家闲得发慌,大事小情都跟我说得无比详细,最后还不忘了叮嘱我。
“您可记得给景总买午饭啊,不然他肯定忘了吃,到时候又该胃疼了。”
我顿了顿,“……他每天都这么忙吗?什么时候有胃病了?”
宋助理叹口气,像是终于逮到了机会,一口气对我说了许多。
说景驰最初接手集团时腹背受敌,那些人软的硬的连美人计都用过,他都一一扛了过来;
说他当初大刀阔斧改革时损害了某些董事的利益,被指着鼻子骂,还闹到过法院;
说之前有人利用我父亲给他下绊子害他损失了一大笔钱,近两年也为走下坡路的我家分担了良多……
而这些事,我几乎都不知道,“……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宋助理无奈地笑,“猜得到。有次景总喝多了,我提议请您来接他一下,被他拒绝了。”
“或许是他母亲从前过得太难了,他对于家庭的态度还是比较传统的,喜欢一个人扛事。”
“偶尔我也会劝他,要多沟通,彼此扶持……但毕竟我的身份在这,也不敢多说。”
“如果您有时间也有意愿,可以在办公室多观察一下,或许能发现景总的秘密。”
因着宋秘书这一句话,我连续几天都鬼鬼祟祟地四处偷看,还被景驰说了两句。
但是直到助理任期的最后一天,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唯一遗漏的地方只有景驰的办公桌下的保险柜……
正思忖间,恰好他电话响起,看了我一眼出去接了。
我便迅速起身走过去,弯腰去看桌下的保险柜,锁着的,但我并不知密码。
试了下他的生日、他母亲的生日、他接手公司的日子……都不对。
还待再试,他忽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副总!
我就这样站起来显然难以解释,只得蜷缩起身体,彻底躲进桌下。
景驰也发现我不在原处,坐下后被我碰了碰脚踝,迅速会意,几句话就打发了副总。
而后低头问我:“你搞什么?”
我一时语塞,“……就是想体会一下办公室偷情的刺激,为下部小说找找灵感。”
“只是这样恐怕不够吧?至少得这样!”
景驰忽然将我一把拽起,拉坐到了他的腿上,结实的肌肉因为体重压力而骤然绷紧。
我几乎能感觉到起伏的曲线和单薄衣物下皮肤的滚烫热意。
曾经的亲密画面不由在脑海中闪现,昏暗的、混乱的、急躁的、沉默而有力的。
此刻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上景驰深晦如海的眼,迷蒙的大雾之下掩着星点欲火。
让我不由地紧张起来,暗自揣测他不肯答应离婚是否因为对我还有所留恋,哪怕只是身体。
而后是唏嘘,我除此之外竟然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情绪,更加没有亲近的欲望了。
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火星终于彻底熄灭,我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避开景驰凑近的唇,试图起身,却被他死死按住,挣扎间不小心将摆放的相框扫落在地。
那里装着景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右下角写着一个小小的“姚”字,我刚来那天就注意到了。
眼下玻璃碎裂,木框脱出,才发现照片背后还藏着另一张照片。
眼看景驰变了脸色,我先他一步捡起,而后浑身一颤,指尖像沾了热油般剧痛。
……竟然是我和景驰的结婚照。
当初挑选时都是我一个人去的,他又是什么时候拿到了一张?
带着身边却又刻意藏起。
我眨眨眼,泛上一丝潮意,不解更大于愤怒。
“景驰,这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义?”
“就像很多事很多心意,你分明做了也付出了,却又非要遮遮掩掩!”
“这样自相矛盾,究竟是在折磨别人还是你自己?”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伴随着一道清越的女声,“景驰,你在吗?我进来了。”
我迅速弯腰,将相框捡起,刚塞进抽屉里,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开了。
一道窈窕靓丽的身影走进来,带着淡雅的玫瑰香……似曾相识。
竟然是大我一届的同系学姐,何玫。
大学时我们关系一般,出国后就不怎么联系了,只听说她入职后青云直上,如今竟已到了带领团队出面谈合作的职位。
虽然她谦虚说是和景驰攀了校友关系,但以景驰的性格是绝不会给无能之人开后门的。
故友重逢难免欢欣,尤其何玫还十分热情健谈,气氛被她带得融洽又热络。
“陈婉你真是不地道,上学时还隐瞒自己富家千金的身份,以致于我就算得知了景陈两家联姻的喜事,也完全不知道是你……”
“对了,景驰你还记得吗,当年你计算机大赛夺冠,颁奖时给你献花的就是陈婉,说起来你们也是缘分天定。”
我蓦地一顿,在景驰看过来时迅速避开眼,直到何玫离开,他的眼梢都还沉沉压在我身上。
“为什么从没对我提起过?”
“何必呢?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我还为你被扎破了手,连句谢谢也不说?”
“既然你连这种小事都记得,又为什么没认出我呢?”
景驰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他从一开始就带着抗拒,始终没想过要真正去了解我。
我都明白,也不想做毫无意义的追究,只是从抽屉中拿走了那张结婚照。
“陈婉……你喜欢我?”
景驰声音微颤,失却了往日的冷静深沉,带着明显的试探和期待。
如同一根细针顺着早已结痂的伤口刺进去,重现挑起尖锐的疼痛。
婚后第二年我的生日,我亲手准备了晚餐,打算借着好运的加持向景驰表白。
可直到月上中天他都没回来,打电话过去是宋助理接的,说景驰正在和锦茂集团的邵总父女谈工作。
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邵雨诺对景驰有意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对景驰表达过介意,他却满不在乎,说商场多的是逢场作戏,让我要学会习惯。
平日里我尽量做到,但也难免委屈伤怀,尤其是在今天,在他甚至忘记了我生日的情况下。
不由多喝了几杯,愤愤地将热过两遍的菜全都倒进了垃圾袋,打算去街上喂流浪猫。
刚出门就碰到了归来的景驰,被他身上的香水味刺激到,将剩菜甩在地上,冷声质问。
眼见他要放开揽着我的手,又连忙抱住他,语无伦次地倾诉着我孤独又煎熬的喜欢。
具体说了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但却始终忘不了他当时看我的眼神。
像是嘲弄又像是悲悯,复杂到深不见底,任凭我如何努力都找不出一丝情意。
……
“我曾说过的,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向你表白过,你当时不屑一顾,最终也没给我回应。”
景驰一时噤声,半晌才开口,语声闷得像是叹息。
“因为我不相信有人会真正喜欢如今这样的我,而你,自始至终没有同我提起过从前。”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变了,但这就是他选择权利与财富所必须舍弃的东西,包括爱情和婚姻。
我嗤笑一声,不再和他废话,转身向门外走去。
“陈婉,刚才邵小姐打电话邀请我参加她明晚的生日宴,你陪我出席。”
“这是第二个条件。”
我想了很久,觉得实在没必要和邵雨诺置气,毕竟我和景驰很快就要离婚了。
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穿上了衣柜中最华贵精致的礼服,上个月才到手的限量版。
结果,竟和邵雨诺撞衫了!
会场众人的眼神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游走,有艳羡有玩味,更多的还是等着看好戏的兴奋。
邵雨诺却恍若无觉,自顾自朝着我们走过来,径直看向我,“景驰预定这件礼服的时候我恰好在场,就也买了一件,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微微颔首,“你的自由。”
“既然如此,我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也没问题吧?”
邵雨诺眼梢往景驰身上一粘,再也揭不下了,颇有些肆无忌惮的意思。
之前我也碰到过他们一起的场合,当时还算规矩,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是越发放肆了。
我直觉有些奇怪,但只以为是她已经得知了景驰即将恢复单身的喜讯,提前开心了。
又是一个同我当初一样踌躇满志以为能拿下景驰的人。
但因着她很有可能会与我同病相怜,我又无法真的讨厌她。
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爱一个没有心的人才是悲哀。
只不过有些苦楚,非要她自己来尝。
“当然没问题,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松开景驰的手臂,说要去洗手间,实际上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件意外甚至惊喜的事情——对于所谓的情敌,我好像已经生不出醋意了。
……这是不是也代表着,我已经没那么在乎景驰了。
是个不错的消息,我无声笑笑,饮下一口香槟,第一次品出了浅淡的甜意。
高大绿植隔开的角落中传来断续的交谈声,压得很低,我以为是有人密会,便打算离开,却被骤然升高的女声阻住脚步。
竟然是邵雨诺,“你这样有意思吗?”
回复她的男声更加熟悉,是景驰一贯的漫不经心,“不劳你费心。”
“那你倒是别找我帮忙啊!”
“……但你的戏太过了。”
“但是你输了,景驰,她根本不在意。”
邵雨诺幸灾乐祸地说出这句后就噤了声,我猜景驰的脸色应该很不好。
我没再多留,转身时已然明了景驰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故意找了邵雨诺演戏来试探我,想以此来判定我是否还在意他,离婚的事是否还有转机。
这确实是最直接最高效也最符合景驰风格的方法,我不觉着奇怪也并不为此生气。
真正让我在意的是,景驰一直都知道我的痛苦,却视若无睹,甚至不惜让我再痛一次。
这样残忍的、以伤我为代价的挽留,究竟算不算在乎?
我看不透,也不愿再去想。
只是躲在人群后头,木然地看着景驰四处搜寻我的眼神和不断被拦阻住的脚步。
直到宴会结束,我才回到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离开。
景驰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我的大衣,轻轻披在我肩上,左腕的手表反射出泠泠白光。
我侧眼避开,余光似乎瞥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盯着我们的方向,待细看时却又没有了。
回去的路上,景驰开得不算快,几次三番从后视镜中偷看我,明显是有话想说。
我果断闭上眼装睡,几秒钟后,闻得一声叹息。
难堪的沉默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窗外传来两声闷雷,又平添了几分不安。
景驰打开了车载电台,不知是什么频道,短暂的嘈杂之后,开始播放歌曲。
是一个略微低哑的男声,唱法很温柔,唱出的字句却俱是无奈与悲凉。
“怎么先炽热的却先变冷了,慢热的却停不了还在沸腾着,看时光任性快跑随意就转折……慢冷的人啊,会自我折磨……”
景驰的呼吸明显停了一瞬,似乎有种被戳中的窘迫,慌乱中碰到了转向杆,有节奏地响了两声之后就被关掉了,连同歌曲一起。
我眉头动了动,降下车窗,放任微冷的夜风吹进来,将泛起酸热的眼眶吹凉。
有聒噪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速度很快,我刚睁开眼睛,就被刺眼的车灯晃得一片白茫。
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车尾被撞击,车身瞬间失控旋转,我在左右摇摆碰撞的眩晕中,看到了迅速逼近的桥墩。
电光火石间,景驰猛地扑过来护住我,下一秒,右侧车身就重重撞了上去……
直到救护车抵达医院,我都还在微微发着抖,牙齿不断磕碰出瘆人的声响。
景驰,景驰……
他就那样倒在我身上,垂下的头很沉,粘稠的血不断流出,将他的体温一点点带走。
车子的颠簸让他有过短暂的清醒,被血糊住的眼睛勉强睁开,仔细确认了我的安全之后,才轻轻弯起,竟然笑了,“你没事就好……婉婉别怕……”
景驰第一次这样叫我,低哑又无力的像极了呢喃,却如同一击重锤砸在我心上。
那些被恨和怨刻意加固的城墙生生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再一次地、不知死活地、难以抑制地重新涌出。
感动、惊喜抑或是不舍、心疼?
似乎都不准确,但这些缠绕在一起,已经足够让我动摇。
最重要的,还是景驰以命相护这个举动所传达出的他可能真的爱我这个事实。
如同一把野草从我荒芜的心底破土而出,在景驰重新将我拥入怀中之后疯狂地生长。
景驰在两个小时之后醒来。
还算幸运,他只有脑袋受伤缝了五针,伴随轻微脑震荡。
头发被剃掉了一块,带着白色的弹性绷带网套,看上去有些狼狈。
眼角被碎玻璃划了一道,留下浅淡的红痕,映着他眼底的湿润,竟显出几分可怜。
一睁眼看到我,就像个孩童般伸出手,我连忙上前接住他扎着针的手背,轻轻放回到被子上。却被他反握住,用力往身上拉,“抱一下吧,差点就没机会了。”
我没想哭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滑落,俯身靠在他胸口,揪紧的心才终于缓慢地回落。
“婉婉,不离婚了……可以吗?”
景驰永远是最睿智和清醒的,知道审时度势和把握机会,并且擅长利用手段和揣度心理。
就比如眼下,决口不提他对我的保护,反而故作卑怯的祈求,赌的就是我的心软。
但如今的我,终究不是从前了。
哪怕心潮翻涌也依旧可做平静模样,就算蠢蠢欲动也不再义无反顾,而是给自己留出了后路。
所以我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主动问他,“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景驰顿了顿,气息蓦地沉下去,像是无措又像是恼怒,胸口起伏明显变重。
许久之后闷闷出声,“给我生个孩子。”
我有一瞬间的怔忡,十分怀疑这是他临时更改过的答案。
毕竟他曾明确表示过不喜欢小孩子,这三年来也一直都很注意避孕……
除了上个月那次。
去参加员工孩子的满月宴,竟然破天荒地拍了照片,哪怕只是为了给我看那个孩子有多胖。
后来又絮叨着说小孩子哭起来有多吵都多烦,上床后却少见地忘了做措施。
等我发现时已经太迟,就此生出了些慌张的期待,最终还是因着他饮酒过量而服下了避孕药。
此时再回想,他当时的吐槽中未必没有暗藏了羡慕。
但眼下提出如此滑稽到相悖的条件,又不可能是出于喜爱,只是为了逼我,或者说挽留我。
那他会是一个好爸爸吗?
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我浑身一震,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第一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事故后的第四天,宋助理带来了调查结果。
肇事司机是被人买通了故意制造的车祸,买家正是之前因为下套坑害我父亲而被景驰教训了的同行。
特意找了我和景驰都在的机会出手报复,就是没打算让我们全身而退。
我听得心有余悸,景驰却面色平平,最后也只是让宋助理继续跟进,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又思及宋秘书曾说过他一路走来的艰辛,其中未必没有过这样的凶险。
我想多问两句,宋助理却慌张地找了借口离开,全程都不敢与我对视。
莫非是景驰知道了他之前向我多嘴,训斥他了?
考虑到这种可能,我便没再追问,也没再向宋助理询问过此事的后续。
奇怪的是,景驰也并不关注。
比起肇事者的下场,他更在意我的答案,几次三番试探,明显的急躁。
出院当天,景驰像是终于绷到了极限的弓,少见的失控,将我按在门后逼问一个答案。
动作强硬,语气却怯懦,“婉婉,答应我吧,好吗?至少先跟我回家。”
这几日我父母来探望过他,得知我们的遭遇后吓得够呛,有意要我回娘家住一阵子。
他当时没什么反应,大概也觉得没立场要求我,只是整日里眼巴巴地盯着我,饭都吃得少了。
明显消瘦的下颌,还有发间药品的气味,都让我心软,“……先回家再说。”
景驰这才笑了,接过我手中的背包挂在肩上,右手伸过来想要牵我,半路又悻悻然放下。
我垂着眼当做没看到,等到上了车才发现给景驰开的口服药落在了病房里。
宋助理去办出院手续了,我便让景驰在车里等着,自己返回去拿。
从病房出来时,远远看到邵雨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我以为她是来接景驰出院的,刚想开口叫她,就见她往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景驰住院期间,邵雨诺竟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就算是顾忌我,但车祸受伤这样关乎生死的大事,她至少也可以借着公司的名义来看一看。
除非她是有意避开……那授意人是谁自然并不难猜了。
我微微皱眉,下意识跟了上去。
邵雨诺戴着墨镜,脚步匆忙,绕过转角进入了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迅速关紧房门。
细碎的交谈声从门缝中传出来,病床上靠着一个穿病号服的男子,右臂打了石膏挂在脖子上。
侧脸瘦削,下巴蓄着短密的胡子,斜眼看人时露出的眼白很多,显得十分阴冷。
这张脸,这个人,竟然是……
我蓦地后退一步,鞋跟磕碰地面发出声响,在邵雨诺转头看过来之前,踉跄着逃离。
跑出医院大门时,碰到了来找我的景驰。
他等得有些着急了,额头满是汗湿,眼神抓紧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深深看着他,直到他鼻尖也冒出汗珠,才轻笑了下,“去了下卫生间。”
景驰明显松了口气,朝我身后望了一眼,带着我一起上了车。
不算远的距离,在沉默中显得尤为漫长。
景驰试着找了几次话题,但他太过疏于此道,对我的了解也有限,最终只能讪讪闭嘴。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日光灿烂万里无云,心底却猝然生长出遮天蔽日的藤蔓,尖端锋利如刀,将我四肢百骸都戳得鲜血淋漓。
原本我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景驰而心痛了,至少不会这么痛,而我之前分明也做到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对他抱着隐秘的期盼,会因着他而动容,结果却终究是失望。
至此,终于到了彻底放弃的时候。
景驰又在家休息了两天,其实就是为了确认我不会偷偷离开。
见我一切如常才放心去公司,临走前还提醒我,“陈婉,希望你能再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条件。”
他又恢复了一贯冷沉从容的样子,之前的脆弱与彷徨像是一场雾,随着伤痛一并消失了。
我也终于明白,他这样的人,只知道输赢与进退,永远不会懂爱情与真心。
景驰离开后,我出门去了一趟医院,拿到了薄薄的一张化验单,坐在街边久久地出神。
往事如旧电影一般,在我脑海中不断闪回,带着昏黄的底色,短短几年竟像是走过了半生。
回到家后,我张罗着做了一桌菜,其实也就三个,已经是我糟糕厨艺的顶峰了。
景驰回家看到时,先是惊诧,而后浮现出惶恐,大概以为这是什么“断头饭”。
我笑笑,掏出化验单递给他,“这个月生理期推迟了,我今天去医院看了一下,怀孕了,应该就是上个月那次。”
景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终于展露出惊喜,但十分短暂,随即沉沉看向我,“所以……你是接受了我第三个条件?还是决定离婚?”
“我是接受了这个孩子。”
对面一时沉默,半晌才扑过来抱住我,力道很大,却还记得避开了我的小腹。
“婉婉,我会做一个好父亲的,也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谢谢你给我机会。”
我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天之后,景驰像是换了个人,变得体贴又耐心,对我的衣食起居都十分关注。
还提出要再陪我去做次检查,被我以太频繁对孩子不好为由给拒绝了。
他便没再坚持,看上去很在意孩子也完全相信我。
一周的时间,他已经安排好了月子中心和婴儿房,还买了很多玩具和婴儿衣服。
动静应该不小,有朋友打电话来同他打听,他嘴上说着要低调,但言语间的炫耀几乎要溢出来。
我看着他一遍遍地进出婴儿房,拿着手机查东西,还主动向有经验人士请教……
忽然在想,这大概是景驰半生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只可惜,终究留不住。
遭遇绑架时我刚从便利店出来,手里还拿着新买的蓝莓,掉在地上,被踩成了一滩烂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将我从颠簸的车中拽出,粗暴地扯下罩在我头顶的麻袋,将我右侧耳环都刮掉一只,耳垂火辣辣的痛。
下一秒,正在通话的手机就已经怼在了我边。
那头传来景驰压抑的声音,听到我疼痛的吸气声,蓦地就变慌乱,连声叫着我的名字。
不等我应答,旁边人就把手机拿开,向景驰提出了交换条件——要求他和我离婚。
背后黑手是谁已经昭然若揭,但景驰显然也没料到邵雨诺会如此疯癫,气呼呼挂断了电话。
半小时后又打来,大概是无计可施了,却又不敢用我和孩子的安全去赌。
他同绑匪周旋了很久,威逼利诱,甚至以十倍的酬劳招引对方反水,均告失败。
这才更让他害怕。
哪怕对方什么都不做,只是拖延着,对我一个孕妇来说,饥饿和惊吓就已经足够危险了。
隔着手机,我几乎都能感知到他的焦灼,但我也无力安抚,只是平淡陈述一个事实。
“景驰,只要在你身边,这样的危险不会只有一次。”
对面蓦地噤声,许久之后低低应了一声,像是被掐住了咽喉,又像是被打断了脊梁。
景驰说会签好离婚协议书,但要求亲自来接我。
我微微一顿,便知道他已然明了一切。
有时候太过聪明未必是一件好事,他原本可以在真相揭开之前少痛苦这两个小时的。
景驰是一个人来的,明明开着车,面色却颓败又疲惫,像是耗尽了力气的旅人。
见到只有我一个人在等他,也没丝毫意外,只是点燃一根烟,吐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果然……陈婉,这场‘绑架’是你安排的,对吗?”
“对,但我不是想证明我对你有多重要,只是想让你放弃自己的面子与不甘,也放了我。”
“你觉得我不想离婚是因为这些?”
“难不成是因为你爱我吗?三年来漠视我、冷暴力我、践踏我,让我受尽委屈和痛苦……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比你不爱我更可恨!所以,永远别说出口,因为你不配!”
景驰像是吞了口热炭,喉结快速地颤抖,最终只是轻轻弹落烟灰,“如果我一直不答应呢?”
“那我就继续设计更多的‘意外’,总有办法逼你就范。”
“就算你恨我,也不该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你不也策划了一场人为的车祸,通过‘表演’让我回心转意吗?”
景驰面色微僵,“……你怎么会……”
“你出院那天,我见到邵雨诺去探望那个撞我们的司机了,他和你住在同一家医院。”
“我分明让她安排……”
景驰蓦地顿住,大概也明白过来邵雨诺是故意的,用无伤大雅的疏忽去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或许就可以让我们分崩离析。
那天我站在病房门外,得知是景驰请邵雨诺帮忙安排了人来制造车祸,大脑有短暂的空白,不知该说景驰卑鄙还是疯狂。
原来除了吃醋戏码,他甚至连我和他自己的命都能拿来算计。
那之前宋助理透露给我的那些事,有多少是他授意让我知道的,又有多少是真的?
我不愿再多想,只觉满心愤恨与厌恶,也决定要以牙还牙。
但我怕只有自己筹码不够,所以伪造了一张B超单,假装怀孕。
一方面降低他的警惕,另一方面也让他尝尝先惊喜感动再失望痛苦的被人算计愚弄的滋味。
两天前,我联系邵雨诺告诉了她我要做的事。不要求她帮忙,只让她不要被景驰找到就可以。
最后,我雇人绑架了我自己。
……
这些过程我并没说出口,景驰也没过问,只是垂眼看着地面,“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孩子……”
说完又像是根本不想听到我的回答,迅速将烟头按灭在掌心中,把离婚协议书塞进了我手里。
“陈婉,你自由了。”
景驰转身离去,脚步匆匆,似乎是踩到了石子,狠狠一个踉跄,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等我走出去后,他早已驾车离去,给我留下了另一辆车和司机,载着我安全回了家。
室内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玄关处的鞋子还乱着,景驰应当是没有回来过。
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我走进房间收拾好行李,临走前路过婴儿房,脚步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走了进去。
门口处新添了一个小鳄鱼玩偶,卡通样式十分可爱,我不想再往里看,便拿起这个准备带走。
甫一举起,就从小鳄鱼的口中掉出了一张折叠好的信纸,空白处写着我的名字。
应该是景驰提前放在里头的,用玩偶做掩护,比起情书,更像是一封坦陈信。
景驰说最初结婚时觉得是被我花钱买的,虽然明白其实是我帮了他,但自尊心作祟,让他难堪又矛盾,便刻意逃避我冷落我。
后来公司太忙,时间又过得太快,等到想改变时才发现自己和我都早已经习惯了,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更不知道该如何跟我开启一个全新的相处模式。
直到我提出离婚,他慌了神,只好先厚着脸皮提出条件,想留住我。
先是暗示宋助理对我卖惨,又试图激发我的醋意,发现无效后不得不铤而走险,策划了车祸。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瞒得住一世,在得知我怀孕后,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对我坦白,然后用行动向我证明他的真心……
落款时间是在前天夜里。
我看了很久,最后只是将它点燃,一点点烧成灰烬,就此留在了这栋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房子。
迟来的剖白更像是狡辩,就算我选择相信,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他。
错过已错过,遗憾成遗憾。
爱情为劫,终究难渡,我便只能自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