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之前，我们讲了淝水之战的整个过程。对大秦天王苻坚而言，淝水之败，不啻是一场噩梦，然而，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公元383年，十一月，淝水之战，前秦大军败得犹如山体滑坡，势不可挡。大秦天王苻坚被一支流箭射中，策马狂奔，终于逃到淮河以北。人虽然逃出来了，粮食没带出来，苻坚正饿得眼冒金星，有老百姓给送上了饭菜，甚至还有一只猪蹄髈。苻坚狼吞虎咽，下令赐给此人帛十匹，绵十斤。没想到，这位蹄髈哥竟然拒绝受赏，说：
陛下好日子过腻了，非要自讨苦吃，以致身陷险境。臣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是臣的父亲，哪有儿子供养父亲还要求回报的呢！
言罢，蹄髈哥转身就去了。
此时，苻坚最宠爱的张夫人也在身边，苻坚对她说：
朕如果听了朝臣的意见，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今后，还哪有脸去治理天下啊！
言罢，潸然泪下。
衣赐履说：这位蹄髈哥，没有留下姓名。但是，从他的言行，我们可以判断，在苻坚治下，淝水之战之前，中国北方大体上是比较安定的，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这在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各政权中，是非常罕见的。人心思安，奈何一战？
苻坚的前锋部队各军，全都被打残了，只有冠军将军慕容垂所率的三万人马，没有损失。
苻坚率千余骑兵投奔慕容垂。
衣赐履说：本年十月中旬，慕容垂攻克郧城（湖北省安陆市。郧读如云），他没有人马损失，说明他没有参与淝水之战，史书没有明确他现在屯驻何处。
慕容垂的世子慕容宝向老爹进言说：
家国倾颓，皇纲废弛，上天已经通过图谶显示，我们大燕必可中兴，只是时运还没有到，所以天命所归之人韬光养晦，以待时机。如今，苻坚兵败，投身于我们，这正是上天赐予我们光复大燕的好机会，千载难逢，不可错过！立大功者不顾小节，行大仁者不念小惠。秦国倾覆了我们邺城、和龙二京，灭我国家，还有什么仇恨和耻辱，比此更甚呢！希望您不要意气用事，只感念微恩小惠，却忘记社稷之重。五木之祥，如今终于应验了！
衣赐履说：这里解释一下，什么是五木之祥。
当初，慕容宝在长安，跟一帮人喝大酒，席间，以五木为博戏。五木，是一种古代的赌博用具，有点儿像现在的掷骰子。据说，五木有枭、卢、雉、犊、塞等五采（不清楚“五采”的具体含意），卢，大概是某种比较好的结果，可能类似于掷骰子掷出“豹子”。
慕容宝敛容端坐，对着众人发出誓言：
世人都说樗蒲（泛指掷骰子之类的赌博游戏。樗蒲读如出葡）能够显示神灵，难道是虚言吗！如果富贵可期，请神灵助我连掷三个卢！
然后，慕容宝连掷三回，果然得到三个卢。这个事儿，被称为五木之祥。
慕容垂说：
你说得固然不错。然而，苻坚以一片诚心，将自己交给了我，我为什么要伤害他呢！假如上天真的将他抛弃，消灭他的机会多得是。现在，不如先保全他度过危难，以报答他对我的恩德，以后再找机会图谋他。这样，既了了我往日的心愿，又能够以大义征服天下。
慕容垂的老弟、奋威将军慕容德说：
邻国之间，相互吞并，自古皆然。秦国强大的时候，吞灭了我们大燕；秦国衰弱的时候，我们图谋他们，这是报仇雪耻，不是违背夙愿。斩杀氐贼，恢复宗庙，中兴大燕，继承大业，这是天大的机会，不可丧失啊！老哥你为什么得到了却不紧紧抓住，而将数万兵众拱手让人呢？将利刃交给别人，是不顾天意而自取祸患的做法，实非良策。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哥啊，不要再犹豫了！
慕容垂说：
我过去为太傅慕容评所不容，无处安身，为了逃过一死，才投奔了秦国。秦王以国士待我，恩义礼遇备至。后来，我又被王猛陷害，百口莫辩，而秦王依然对我信任有加，礼遇如常，这样的恩情，怎么能忘记呢！如果秦国国运确实终结，天命在我，又何必担心没有斩杀苻坚的机会呢？我应该做的，是招纳关东百姓，光复先帝的大业。关西之地，应当不会归我所有（关西之地会非吾有），打算跳出来搞事情的，有得是，我们就擦亮眼睛看着吧。
冠军参军赵秋说：
明公您应当继承光复燕国大统，图谶上显示得明明白白的。如今天时已到，还要等什么呢！如果杀掉苻坚，占据邺城，然后击鼓西进，三秦之地，也就不再为苻氏所有了。
慕容垂的亲信党羽大多都劝他杀掉苻坚，慕容垂一概没有听从，而是将军队交给了苻坚。
衣赐履说：如果慕容垂当真杀了苻坚，天下必将立即大乱，前秦将提前灭亡，但慕容垂的复兴大业，会不会很顺利，则不好说。
慕容垂将军队交还给苻坚，至少说明这么几点：第一，回报了苻坚，对于今后的反叛，减少了心理负担；第二，放过苻坚，确实申大义于天下，对下步招兵买马，取得各种势力的支持，加分不少；第三，我感觉，慕容垂真的感恩苻坚，他说，关西之地会非吾有，他不想与苻坚争夺关西地盘，不取关西，只谋关东，是拿回本属我慕容家的东西。另外，他已经预见到关西的野心家们，一准儿扎堆儿造反，他不去蹚那个浑水。
前秦平南将军、前燕末任皇帝慕容暐（读如伟），驻扎在郧城，听说苻坚失败后，扔下部队就逃跑了。慕容暐到达荥阳（河南省荥阳市），慕容德劝他起兵复兴大燕，慕容暐拒绝。
衣赐履说：《十六国春秋·苻坚传》载，平南将军慕容暐屯郧城，姜成等守漳口（漳水注入溳水处，在今湖北省应城市东），晋帝国随郡（湖北省随州市）太守夏侯澄之击斩姜成，慕容暐逃回。
《晋书·慕容德传》载：
苻坚大败，与张夫人失散。慕容暐撞见张夫人，一路护送，奔赴苻坚。慕容德表示，张夫人是不祥之人，惑乱人主，打仗还带着女人，这就是秦军失败的原因，您应该假装没看见她才对，居然还给她当保镖，要把她送回去！慕容暐不听。慕容德驰马而去。到了荥阳，慕容德劝慕容暐举旗造反，慕容暐拒绝。慕容德便跟随慕容垂前往邺城。
几处记录，没有完全闭合。总体感觉，虽然慕容暐是前燕的皇帝，但似乎复国的动力不足。
苻坚收拢逃散的兵众，到达洛阳时，已有十多万人，百官僚属、礼仪器物、军事装备，粗略齐备。
衣赐履说：之前我们讲过，苻坚动员了百万之众，淝水之败，只不过损失了十几万人马而已，并没有伤筋动骨。从表面上看，淝水之战后的苻坚，无非就是赤壁之战后的曹操。但实际上差别很大，曹操的后方相当稳定，而前秦内部，包括前方和后方，各路野心家们早就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天下大乱，只差一个揭竿而起的陈胜而已。
所以说，苻坚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慕容农对老爹慕容垂说：
您没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这种道义足以感动天地。我听说图谶中有“燕复兴当在河阳”的记录，摘取尚未成熟的果实，与等待它自然成熟掉落，不过多等十余天而已，但获取的难易程度，滋味是否甘美，区别就大了去了。
衣赐履说：夫取果于未熟与自落者，不过早晚旬日之间，然其难易美恶相去远矣。慕容农这个话说得真是精彩！
慕容垂对儿子的话，内心赞许。行至渑池（河南省洛宁县西），慕容垂向苻坚进言说：
此番王师不利，边远地区可能蠢蠢欲动，打算为乱，请陛下派我去镇抚北境，并且，和龙、邺城都有我先人的陵墓，我想顺便去祭祖。
苻坚同意。
尚书左仆射权翼劝谏说：
国家刚刚打了败仗，各地人心动荡，当务之急是征集名将赶赴京城，稳固根本，安定地方。慕容垂有勇有谋，被称为当世之韩信、白起。慕容家世代都是关东豪杰，慕容垂不是甘为人下之人，他以前归附陛下，只是为了躲避灾祸，而并非仰慕您的大德。封地百里，满足不了他的欲望，冠军之号（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又岂可让他称心！譬如养鹰，饥饿的时候则依附于人，一旦吃饱，就会振翅高扬，每当听到狂风骤起，就会生出飞越云霄之志。现在，正应该关闭藩笼，岂可放纵，任其为所欲为呢！
苻坚说：
你说得对。然而朕已经答应了他，匹夫尚且重信，何况万乘之主呢？如果天命确有废兴，本来就不是靠智慧和力量能改变的。
权翼说：
陛下重视小的信誉，却不顾国家的大义，愚臣之见，慕容垂此去，必如出笼之鸟，一去不返。关东之乱，从此就要开始了。
衣赐履说：权翼原是羌族首领姚襄的手下，极有见识。这条建议，苻坚不取，大概率，只要有机会，权翼就会离苻坚而去。
苻坚没有采纳权翼的意见，派将军李蛮、闵亮、尹国，率三千士兵护送慕容垂北上。
权翼私底下召集了一批壮士，埋伏在黄河大桥南侧的空屋之中，打算截击慕容垂。当夜，慕容垂做了个梦，梦见正在赶路，走着走着，路没了，却见到孔子的陵墓，傍边还有八座陵墓，于是惊醒。请人占梦，占梦者说：
行路而道尽，是不可行。孔子名丘，加上个八，就是兵字。路上一定有伏兵，您要小心应对。
慕容垂深以为然。命人编制草筏，从凉马台（河南省孟津县东北）渡河而去，让手下干部程同穿上自己的衣服，骑上自己的马，率仆从侍卫从黄河大桥渡河。权翼的伏兵杀将过来，程同驰马逃脱。
衣赐履说：此事颇有些神妙。做梦的事儿，大约是附会的，但慕容垂如此防备，倒是有可能。
十二月，苻坚回到长安，在城外祭奠阳平公苻融（苻坚老弟，死于淝水），痛哭一场，才进入长安。苻坚宣布大赦，所有阵亡将士的家属，全部免除赋税徭役。
慕容垂到达安阳（河南省安阳市），让参军田山写信给镇守邺城的长乐公苻丕（苻坚庶长子）。苻丕听说慕容垂北上，怀疑他想作乱，颇为犹疑，就想率军袭击。侍郎、天水人姜让劝谏说：
慕容垂并没有露出反迹，明公擅自杀掉他，这不是为人臣、为人子的做法。不如以上宾之礼待他，再派人严密看护，密报朝廷，听候敕令，然后再作处置。
苻丕同意。
慕容垂到了之后，苻丕亲自将他迎于邺城西头儿的馆舍，慕容垂向苻丕讲述了淝水之败的情况。参军赵秋暗中劝慕容垂，干脆直接抓了苻丕，顺势占据邺城，起兵反秦。慕容垂没有听从。
衣赐履说：苻丕没有袭击慕容垂，对不对？慕容垂没有突然发难，对不对？
倘若苻丕是个二球，不管三七二十八，上来就干，搞掉了慕容垂，可能就改变了历史。苻丕不是二球，但关键是，他也不是王猛啊！于是，犹犹豫豫，不能决断，最终得到一个最差的结果。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历史中人，需要一点二球劲儿。
至于慕容垂抓了苻丕，占据邺城，是不是能立即稳定局面，也不好说。毕竟，慕容垂手里，兵太少，造反的各项准备工作，啥都没做，直接干了苻丕，凶多吉少。
安定下来后，慕容垂开始暗中与前燕的旧臣联络，图谋恢复大燕。这时，前秦治下的丁零部落首领翟斌起兵造反，进逼洛阳。镇守洛阳的前秦豫州牧、平原公苻晖，向老爹苻坚奏报，苻坚下令，派慕容垂督兵讨伐翟斌。
苻坚批准慕容垂北上时，派骁骑将军石越率三千精兵加强邺城的防守，骠骑将军张蚝率五千羽林军戍卫并州，镇军将军毛当率四千兵众戍卫洛阳。
石越向苻丕进言说：
王师新败，民心未安，负罪逃亡、盼望祸乱的人很多，丁零人一牵头儿，只十来天时间，已有数千人响应，这就是证明。慕容垂，在燕地德高望重，又有恢复旧业的志向，如果交给他军队，就是为虎添翼。
苻丕说：
慕容垂跟邺城呆着，我就感觉，身边睡了一头老虎、一条蛟龙，搞得我心神不宁，只怕发生肘腋之变，现在正好可以把他打发出去，岂不是更好一些吗？翟斌凶暴悖逆，一定不肯甘居人下，两虎俱伤，我再去收拾残局，这是卞庄子的策略。
衣赐履说：卞庄子是春秋时鲁国大夫，以勇力闻名。有一次，卞庄子去打虎，正好碰到两头老虎为了争夺一头牛，相互撕咬，小个儿的死了，大个儿的也受伤了，卞庄子这时才出手，得了两头虎。
于是，苻丕对慕容垂说：
翟斌兄弟因王师小失，竟然放肆凶暴如此，将军英略过人，除了您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收拾他们。我想拜托您率军攻打他们，可以吗？
慕容垂说，下官是殿下的鹰犬，敢不惟命是听！
苻丕对慕容垂大加赏赐，慕容垂全都拒绝，只求得到以前的旧宅，苻丕同意。
衣赐履说：要求旧宅，可能是慕容垂表示不会造反的一个信号。
之后，苻丕配给慕容垂二千老弱羸兵，以及一些残次的铠甲兵器，又派广武将军苻飞龙率一千氐族骑兵协助慕容垂。
苻丕告诫苻飞龙说：
飞龙啊，你是王室的肺腑，虽然年纪轻，官秩低，但其实是主帅。慕容垂为三军统帅，你则是图谋慕容垂的主帅（卿为谋垂之主）。用兵制胜之权，防微杜贰之略，我全都委托给你。你出发吧，努力！
慕容垂请求拜谒宗庙，苻丕不准。慕容垂将铠甲穿于便服之下，前往宗庙。守庙吏员不让他进去，慕容垂大怒，将其斩杀，烧毁岗亭后离开。
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农，以及老哥慕容恪的儿子慕容楷、慕容绍，老弟的儿子慕容宙，都被苻丕留在邺城。
石越向苻丕进言说：
慕容垂在燕国的时候，破国乱家。投奔大秦之后，主上对他宠遇无双。然而，这厮竟敢对方镇大员不敬，斩杀吏员，烧毁庙亭，反形已露，必成祸患，现在就应将其铲除。
苻丕说：
淝水战败，众散亲离，而慕容垂却能侍奉守卫主上，这个功劳，不能忘记。
石越说：
慕容垂对燕国尚且不忠，又怎么可能对大秦尽忠呢！况且，慕容垂不过是逃亡之虏，主上对他的宠爱，有如功臣勋旧，而他不但不能尽忠，而且带头为乱，今日不除掉他，日后必成大害。
苻丕没有听从。
石越退出后，对人说：
唉，主上父子，都喜欢存小仁，而不顾大计，我们这些人，终当成为鲜卑人的俘虏了！
衣赐履说：石越这个判断，让人唏嘘。讲真，我是没想明白，慕容垂杀小吏、烧庙亭，是为了什么？有违他一贯的行事风格。难道他已经吃定了苻丕是个“好存小仁”的货？
苻坚、苻丕父子，我感觉，都是“好人”。如果在太平盛世，他们都是好的君主；如果在乱世，他们则可能给帝国带来无法补救的灾难。
我始终强调，所谓政治逻辑就是，皇权不允许任何威胁的存在，哪怕这个威胁并不存在。
慕容垂的威胁，苻坚、苻丕父子，一定听到过，但他们都没有认真对待。
慕容垂到达汤池（安阳城外）时，闵亮、李蛮（《通鉴》为李毗）从邺城赶来，把苻丕与苻飞龙的图谋告诉了慕容垂。
衣赐履说：我的天啊！苻坚派闵亮、李蛮护送慕容垂到邺城，居然，这哥儿俩是慕容垂的人！苻坚，你焉能不败！
慕容垂以此激发士兵的愤怒，说：
我尽忠于苻氏，而他们却只想着陷害我们父子，即使我不想与他们计较，可是做得到吗！
于是，慕容垂以兵力不足为由，屯驻河内（河南省沁阳市），招兵买马，旬日之间，已经拥有八千兵众。
平原公苻晖派使者责备慕容垂，催他率军前进。
慕容垂对苻飞龙说：
如今离寇贼不远，我们应当白天休息夜间前进，以攻其不意。
苻飞龙认为有理。
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慕容垂命世子慕容宝率一支部队在前，小儿子慕容隆率一支部队跟随自己，又命氐族士兵每五人为一伍。
部队出发，正行进间，突然鼓声大作，慕容父子前后夹击，将苻飞龙及其手下氐族士兵，全部诛杀。
淝水之战结束尚不到两个月，慕容垂正式造反，打响了反叛前秦的第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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