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岗大,还是西北大?
这是典型的西部自大症笑话的标准版本,就看套在谁的头上了。不止卡里岗一地,许多比较封闭的地区,无论一隅草原,还是一座山头,或者一处洼地,只要缺少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与沟通几乎都会落得这样被嘲笑的命运。
其实啊,言者背后,依旧有着另一种天国思想的遗韵:我大,还是你大?语气里是自信满满与对他者的不屑一顾。病根还在自大与封闭。
但问题是:这话偏偏不是封闭地区的人们自己想说的,而是他人带着一种外部世界的地域优越感一厢情愿地说他者封闭的,是套给别人的一句玩笑,借以取笑他人的。取笑者大都只知自己不在被嘲笑者的位置,他自己则也并不一定到过那些封闭的地方,或者有着能够比较谁大谁小的视野。
好吧!这一句话惯性的玩笑就把世界因此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开放的,沿着潮流的,春风时袭的;而另一半则是封闭的,落后的,春风不度的,鸟不拉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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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岗山区
其实啊,要是再站远点看,怀着这样一种思维看世界的人大都亦在一个更加封闭的世界里玩笑,还有人比他更有一些嘲笑他们彼此嘲笑的优越和理由的。原来,人的观念世界就像俄罗斯套娃,也像静水里的涟漪,总是无限向外拓展的,没有边界。知此大道,智者们总爱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庄子也曾说:“天下之莫大于秋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真不知外人如此取笑卡里岗人有几世几代了,但卡里岗人就像听着耳畔的山风一样,从不以此为意、为辱,更那堪争论狡辩?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实在过不下去了,再做逃离之想。一代又一代人,就这样繁衍生息于大山一隅,世世代代,固如金汤,坚持着一种叫做卡里了的生活模式。
卡里岗人不同别处,他们总伴随着黎明起床。甚至赶在黎明之前,就得去奔赴泉眼找水。家与泉的路近了,他们自己挑担快去快回,把水从来当成一个家庭的重要生活资料。而路远了,还得摇鞍动马,做一番更繁琐的劳作功夫。日子再穷了,家里也得养个毛驴用来驮水。缺水的地方,偏偏还时时少不得水。老人们等着清晨的一壶水要做小净。一家人盼着一次性喝足一天的水,再去下地干活。当家人哪能空了水缸不备足待客的水荒芜一日光阴?水是一个家庭的第二脸面。万一有生意人或乞丐上门讨一碗水喝,哪能两手一摊支一张白脸?卡里岗人很看重自己活着的这张脸。再穷不能穷客人。再富也不能糟蹋水。洗脸剩下的水,可以洗脚。洗脚剩下的水,可用来饮牲口。万一谁家儿媳妇关门洗了衣服,这做婆婆的人如果发现了,那必得一顿臭骂与训斥。因为,洗衣服被单的时间那得等到夏天。这时间跟季节和农事一样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只有到了那时,你想洗啥就洗啥,没有人再会限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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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岗山区
那时,倾家出动,宛然节日。马上驮着帐篷食物,驴上驮着衣物被单,牛背上驮着锅碗,有点像牧民的搬圈。他们一家人一旦在黄河边住定,三石撑起锅,炊烟升起,知情的亲戚们也会骑马远道而来,帮着做饭或者一并洗刷一番,大伙儿过着的则是全然不同的别样生活,节日一般的几天河边生活。
卡里岗的生活自有其完满自足的千年轨道。无论藏族、撒拉族,还是回族,也无论住在哪个山头避风处的阴山、阳山,耕的是一样的山地;烧的是牛粪;煨的是羊粪、马粪;说的是安多藏话;住的是锅台连炕的黄泥小屋;交流心事中唱的是拉伊;飘荡在各村各山头的烟气、草木的气味几乎也是相同的。虽然,也打庄廓也圈地,活着有民族、村子的界限,但在心底里却是一个山上的人,沐着相同的山风,晒着一个太阳,守着相同海拔的土地,看着同一片天色吃饭。他们的文化板块原为一体,分分合合,依旧藕断丝连。越是下到山根,人就越显亲切。一句德茂(藏话译音,你好),心心相印,全然相托,无话不说。从此是朋友,话说三天,原是一家。回到山上,各进各家。别说是人了,就连那些一时走丢的牲口,只要不离山,窜来窜去,一番折腾之后,亦自嗅得到自己的家门。
在没有走出大山之前,卡里岗人从来不认为这里的日子贫寒。虽然十年九旱,雹灾频繁,但庄稼偶尔成上一年,就可十年仓满。这使卡里岗人学会了等待,学会了与苍天的对话与忍耐。正因为有大片的闲暇,他们判断云来雾去,风东雨西,那比山下商人们提供的各路信息还要精准。最难忘:卡里岗老人们晒在墙根,停了小腿上搓着的麻绳,手遮着额头判断天下的大势的样子,那简直是王者风范。几句话一样地自信满满。
世界虽大,哪有卡里岗这么宽展:走三天都走不出大山的边缘?
川道里虽然美满,但哪有卡里岗这么山山相连,皱褶无限,随处获增援?
原来,他们就是靠着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远避世俗,在这里享受一生的宁静与安然。据说,在过去的光阴里,山下有人一旦违官犯事、走投无路之际,只要是上了卡里岗,就等于是踏上了安全的港湾,从此无人问津,余生大可安枕而眠。
正因如此,那些从未犯事的商人们亦总怀着好奇心,挑担或者背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等货物踏上了桃花源般的卡里岗,感受其神奇与宽厚,体验其贫寒和单调。一次又一次,他们把卡里岗的青稞贩到了川地那些还吃不饱肚子的地方,把卡里岗的粗脸蛋姑娘娶到了山下黄河边一样说着藏话的人家。
后来,马路修通后,亦不知有多少商人赶着马驮、驴驮、马车、汽车前往卡里岗经商、走亲,为他们拉来了盖房的松木,烧饭取暖的煤炭,带来了当兵吃粮的消息,拓宽了卡里岗与外部世界连同的道路。说起世世代代出出进进卡里岗的人还真是不计其数,难言其谁,但有一个彪炳史册的人却使卡里岗的历史从此改写,卡里岗的人文底色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奇怪的是,人还是那些人,说着的话还是安多藏话,住着的房子布局还是锅头连炕,穿着的衣服还是皮袍毡靴,但自公元1756年夏天开始,卡里岗的男人头上多了一顶白帽,女人一个个蜕变成了回民阿娘,婚丧嫁娶的礼俗则一头倒向回族怀抱。此人乃谁,咋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与号召力?知西北地方史与民族史的学者就像不敢忽视卡里岗大山一样地不敢忽视他。他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马来迟。他的名字就像黄河水一样已经绵延扩展到了卡里岗周围更广泛的秃山野岭之中,直接这里的苍穹与卡里岗的人心。
威名如山。山有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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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岗崎岖的山路
卡里岗就这样横亘在青海东部、黄河源头的北岸之上,遗世独立地迎送风雨,这又多少年了。卡里岗人身处古堡一样的藏话里,过着他们简直是有点刻板的山上日月,任谁都不想走出山巅那些先辈们住过的村庄以及那种千古一脉的安逸日子。任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可是,山不转水转,人不动风动。总有人贸然前来,不止一次掀开了卡里岗的重重浓雾。在民国时期,当兵吃粮的风一度刮到卡里岗,让卡里岗很多人相互介绍着走进军营,把那些一身虱子的破衣服一火化完,穿上了军装。他们之中,最有名的当然是抗日名将马禄。马禄是卡里岗山上最高的一座高峰,值得好几万卡里岗人一直自豪下去。他一生一口依旧倒装语法的汉语说出了卡里岗数万人的万般心事与心中那些裹着黄沙的全部心声:唯一的道路是走出。
就是这一口名满天下的自信自语,让卡里岗后来人在新中国改革开放大潮中先自嗅到了别样的时代气息,看到了中国之大,西北之大,感觉到了潮流之不可抗拒。于是,他们怀着初生牛肚一样的勇气,破釜沉舟的胆气,义无反顾的豪气,水舟相成的义气,服务他人的底气,拖家带口,直奔中原,租屋开店,靠着一碗面的光辉,照亮了自己,写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时代诗篇。怎么总结卡里岗周边四乡八堡化隆人走出大山,走向全国的这一页时代史诗呢?
近几年,全国媒体屡屡关注化隆人。化隆人因此丰富了全国媒体的头条话题。三十几万拉面人带着青海、甘肃近百万农民,在全国337个城市,海外68个国家和地区自谋生路,创下一条脱贫致富的路子,并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写下了中国西北农民灿烂辉煌的历史一页。这哪是五子登科的几句套语所能概括得了的时代现象?
挣了票子,育了孩子,换了脑子,练了胆子,拓了路子。
我不止一次地鹦鹉学舌,嘀咕着这五子,很想再次驱车攀越一次卡里岗。据说,如今的卡里岗人家,早就退出了拉面一线或者那些一直未曾走出大山的人们依旧守望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住在已经翻建过好几遍的新式洋房里,喝着孩子们快递过来的普洱或者龙井茶,看着泥墙上那些牛粪烟早就熏黄了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天天在掐指算着晚辈们出门、出国的时间。有时,经不起想念,还要拨通手机以安多藏语与晚辈们视频一番。
为此,我常想:假如有一天上了卡里岗,真坐在炕上接过一杯他们满满盛上的茶水,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将说一句什么话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那一定是让他们人人意会但却一时合不拢嘴巴的一句玩笑:卡里岗大,还是西北大?哈哈哈!
2025、1、7 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