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超过100万个小区,其中重名率最高的,遍布在300多座城市里,它的名字叫做“幸福家园”。
这些小区有的还挺新,有的已外墙斑驳,它们普普通通、大大小小,有着相同又不同的样子。临近春节,我们跟着来自黑河、常州、酒泉的外卖骑手们在“幸福家园”里穿梭。他们中最多的一位,一年给“幸福家园”送了2618单。
在每一个飞奔的外卖员身上,在每一单的外卖里,我们发现:最朴素也是最终极的心愿,就藏在一个遍布全国的小区名字里。
文 |黄点点
编辑 |西打
运营 |圈圈
最普通的小区
在外卖骑手杨富权的心里,自己的家乡有两个样子。
一个是当下的模样。临近春节,杨富权所在的黑龙江省黑河市通北镇,到处都是年味儿。早市大集摆起来了,置办年货的人们聚在一起,买笨鸡蛋、粘豆包、“嘎嘎甜”的砂糖橘。十几公里之外的乡下老家,雪已经堆得很厚,腊肉、玉米挂起来,长辈们都在等待着孩子们回家过年。
穿梭在零下20度的寒风里,杨富权驾驶着一辆三轮车送单,忙得脚不沾地。深夜收工时,他点开手机后台看了看,每天订单数量直线上升到200多单,比平常多了三分之一。
那些多出来的外卖单子里,藏着不少变化。平日里稍显冷清的饮品小店,打印小票雪花般飞出来,不用说,出去上学的大学生们回来了,他们喜欢喝奶茶、烧仙草。而在哈尔滨成为全国人民的“尔滨”之后,通北镇也涌进不少外地游客,他们的收货地点常常是冰灯的打卡点,杨富权只需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因为“嘎嘎冷”的天,只有游客“没穿大棉裤子”。
▲ 杨富权的送餐三轮车,他说在东北,很多骑手选择用三轮车送餐,更暖和。图/受访者提供
这个24岁的年轻人喜欢这时的家乡,跑到镇上四处送单,这里独有的一种热闹和快活将他紧紧包裹,令他安心。
但他也知道,更多时候,家乡是另一个模样——缓慢的、安静的。这个靠近祖国最北端的东北小镇,就业岗位并不算多,绝大多数杨富权的同龄人选择外出谋生,很少有人留在镇上。几年前,外卖业务第一次触达这里,二十岁出头的杨富权也在不久后结束了在外乡的漂泊,回家成为一名外卖骑手,同时结婚成家、生了孩子。
通北镇不算大,从小镇的最南边,跑到最北边,都跑通了也就4公里,只有三条主干道。杨富权说,小镇上满打满算,一共只有8名饿了么骑手,要给一个镇子上的人送外卖。不过,在最冷清的四五月份,他也能送出100多份外卖,在主干道上来来回回地穿梭,对街景熟悉到发腻。
而在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里,也有始终确定的东西——杨富权的奔忙没有改变过,他日复一日地给不同的人摆渡着一日三餐,感知着中国人很少直接表达的幸福和爱。
比如,杨富权的很多订单来自于一个名为“幸福家园”的小区。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区,不算新,没有电梯,都是六层高的小矮楼,里面还坐落着不少老年公寓。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居民在这里随处可见,杨富权接到的订单里,很多都来自于他们的子女、后辈。水果、糕点是最常见的订单需求,老人牙口不好,比起年轻人爱吃的麻辣烫、烧烤,软烂的香蕉、酥梨更符合他们的需求。
▲ 杨富权接的这单,是送给老人的馓子。图/受访者提供
“幸福家园”,像极了这个小镇的缩影。天不太冷的时候,每次驾驶着三轮车进入小区,杨富权都能看到很多大爷大妈在跳广场舞、扭大秧歌,他们看上去没什么烦恼,时光慢慢地在这里、也在这个小镇流淌。
幸福是最被中国人看重的寓意,“幸福家园”因此也尤为常见。饿了么平台曾经做过一次统计,在所有订单里,“幸福家园”是出现次数最多的目的地。光是骑手杨富权一个人,就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给通北镇的“幸福家园”送出过2618单,成为全国给幸福家园小区送单最多的骑手。
▲ 骑手穿行在布满积雪的路面。图/受访者供图
距离通北镇三千多公里之外的甘肃省酒泉市金塔县,骑手张彦鹏也对“幸福家园”很熟悉。他今年36岁,在幸福家园附近跑单的同时,也是幸福家园的业主。
张彦鹏说,在金塔县,幸福家园的房价不算昂贵,它属于农村改建房,这里的居民大多是过去一个村子里的邻居。小区里的年轻人不多,老年人其实并不喜欢点外卖。他观察过,“幸福家园”的单子里,很多是老人们给孙子孙女买的零食和玩具。大多数时候,老人们辛苦了一辈子,勤劳、节省,但对于自己的孙辈,总是会不吝付出、百般疼爱。
同时,正是因为小区属于改建房,因此邻居们的关系更加亲近。张彦鹏每次送单进小区的时候,总能看见大家聚在树下唠嗑,张家长李家短,那个场景很亲切,“像极了我老家的村头”。
骑手们描述起这些订单,不免陷入一些细碎的工作和生活日常。有趣的是,在他们眼中,幸福小区的画像又常常是模糊的。在常州给幸福家园送过订单的骑手李园园说,它“普通得跟其他小区没什么差别”——就和“幸福”这个词一样,足够普通,偶尔具体,总是抽象。
▲ 幸福家园是最普通的小区之一,也是不少普通人的向往。图/视频截图
我们与幸福的距离
提起外卖骑手这份工作,总是和奔跑、忙碌、艰辛脱不开关系。事实上,在成为骑手、给幸福家园送外卖之前,骑手们的经历也都说不上是幸福的。
对于张彦鹏来说,单单是住进幸福小区这件事,就已经足够曲折。他不是金塔县本地人,初中辍学后,才从隔壁县来到金塔县打工。几番周转,一个工程队收留了他,干的是卖力气的苦累活。张彦鹏本以为这是一份稳定的活计,没想到才七八年光景,老板就给不出工资了。所幸,老板心肠并不坏,在甘肃的县镇房价还没飞涨的时候,老板决定把工程的房子用来抵工资,虽然幸福家园是农村改建房,也足够撑起一个普通打工人的家。
张彦鹏同意了。老板欠他8万,房子的总价18万,差价10万。这一回,张彦鹏成为那个欠钱的人,他们约定用5年时间,还上剩下的10万元。
为了更快还钱,张彦鹏干起了送外卖的工作。相比起干工程,他觉得外卖骑手这份工作要轻松很多。在工地上扛钢筋、打混凝土的时候,他拼尽全力,一个月也只能干22天,因为实在是太累了,如果不休息上个七八天,根本没力气继续开工。同时,骑手的工资相对更高,他计算过,一个月能有6000多元的稳定收入,这在金塔县已经超过了很多工种。
▲ 张彦鹏和妻子为家中挂上“福”字。图/ 受访者供图
生活的重担,很早就压下来了。很小的时候,张彦鹏失去了父亲,母亲也从他身边离开,他被迫学着照顾自己。现在他在幸福家园安下自己的家,有了妻子和两个孩子,又把患有尿毒症的母亲接回身边,他练习着做好全家的顶梁柱。张彦鹏所向往的,就是能够还清欠账,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
为此,这个西北汉子尤其能够吃苦。做骑手的几年,他也受过伤。有一回,他为了避免撞到一个孩子,转了车头,掉到一个小水沟里。爬起来后,张彦鹏摸摸身上,觉得自己应该没受伤,就回家躺着,第二天继续送单,后来才看到淤青的痕迹。
而支撑骑手李园园来回奔跑的理由,也是给自己的妻女搭建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李园园是90后,从小在安徽农村长大的孩子,和张彦鹏的经历不无相似,他也在童年时代接连失去了母亲和奶奶,后来父亲再娶,他一个人跟着爷爷长大。李园园好强、独立,不想被别人看不起,周转到大城市常州打工之后,他进过工厂、摆过水果摊,又认识了现在的爱人,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尽管没有在爱里长大,但李园园不吝啬付出爱。在他的想象里,有一个温暖的家,是实现幸福生活最重要的一步。他和妻子都是温和孝顺、踏实耐劳的人,有了女儿,李园园不舍得让孩子独自生活在老家,成为像自己那样的留守儿童,于是两人咬咬牙,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
那个时候为了养家,李园园已经开始在饿了么送外卖,妻子则在菜市场卖猪肉。几个月大的女儿不能独自待在家里,夫妻两人就轮流照顾。上午,女儿坐在李园园的电动车后座,下午,她又被送到妻子所在的菜市场。
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一段很艰难的时光。李园园准备了两个箱子,一个送餐,一个铺上毯子,十几斤重的女儿就睡在里面。菜市场的环境称得上糟糕,猪肉的腥气、地板的水汽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有时,睡在地板上的女儿哭闹起来,忙碌的妻子也很难顾得上。最难熬的一回,是女儿生病了,得了肺炎,他们还是只能轮流跑医院。李园园看见医院里别的孩子,都是好几个大人围绕在身边,被照顾、疼爱,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女儿,心酸涌上心头。也是那一刻,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和幸福之间的距离。
▲ 女儿小的时候,李园园只能把她放到外卖箱子里带在身边。图/受访者提供
但已经熟悉了奔跑的人,不会因此而停下自己的步伐。日子是会好起来的,李园园觉得,就像他第一次带孩子送外卖的那一天,都不知道要带哪些东西,孩子饿了、尿裤子,他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解决。但遇到一次问题,就改善一点点,渐渐地,箱子里的东西多起来,有了奶粉、尿不湿,后来又放好了玩具。三年时间里,女儿就这样在他的后座上慢慢长大。
在他们身上,生命力有力地穿透出来。张彦鹏刷短视频时,看过电影《隐入尘烟》的片段,因为讲的是甘肃的故事,他好奇,点进去看完了。电话两头,我们谈起这个电影,张彦鹏觉得自己特别像电影里的老四,一口甘肃口音的普通话,虽然看上去灰扑扑的,但“特别真实,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么”。
而他也和老四一样,没有自怨自艾,从未为承担家庭责任这件事觉得委屈,“‘苦呀,好苦呀’,我们从来不会这么说”,因为,“活着这件事就是不容易的”。
没有很多钱,但没有少过“甜”
每一个奔跑着的外卖骑手,都在一年年的奔忙里竭尽全力,缩短自己以及家人,和幸福之间的距离。所幸,很多时候,骑手们能感觉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甜”,从来没缺失过。
就像杨富权,他讲起在慢节奏的家乡里跑单,最悠闲的时候是下午。冬天天冷,仅有的8个骑手就聚在暖和的站点里,打打扑克牌、说说笑笑,他们之间感觉不到什么竞争关系,就像朋友一样。东北的小城市里,职业的流动也非常慢,杨富权在这个团队待了快三年,最长的那个骑手待了快八年,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平静地过去。
张彦鹏觉得,自己的幸福,来自于自己的身边人,尤其是妻子。他和妻子是初中同学,相识、相爱多年,他常说:“虽然苦,但日子幸福。”在他成为外卖骑手之后,妻子也辞去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夫妻二人一起跑起了外卖。有的时候,两人一起接到同一个小区的单,还要玩一把猜拳,谁输了,谁就帮对方把单子带上去,这些互动给单一的送单过程里增添几分色彩。
▲ 送单送到同一栋楼,夫妻二人就会玩猜拳游戏。图/受访者供图
他还时常回想起两人最开始在一起那几年,没什么钱,但也要一起出去旅游。两个人身上一共带着10块钱,去了隔壁县,坐公交花了1块,剩下的9块玩什么都不够。没办法,他们干脆找到一条小河沟,在里面抓了一天的鱼,他们把这当做最有性价比的游戏方式,“玩得不亦乐乎”。可惜最后一条都没有捞上来,两个人不甘心空手而归,就找旁边的渔夫买了一条泥鳅,5毛钱一条,带回家里,养了足足半年。
现在,通过跑单,两个人每个月加起来能挣一万多,生活总算没了大问题。而受益于国家医保,母亲的尿毒症开销也不算大。有了空出来的钱,和多年前一样,张彦鹏常常带妻子去更远的地方旅游,上一回,他们把孩子留在家里,去了一趟嘉峪关,他给妻子拍了很多照片,成为张彦鹏引以为傲的浪漫,两人也找回了久违的超脱日常的快乐。
▲ 休息时张彦鹏和妻子去酒泉市游玩。图/受访者提供
对于外卖骑手而言,生活里或许没有很多钱,但拥有很多爱,在奔忙中停下来感知“甜”的滋味,是他们给生活和自己的礼物。
回忆起带着孩子跑外卖的时候,李园园的脑海里偶尔会闪现几帧温馨的画面。那个时候,一家三口蜗居在8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屋子太小,连被单、床罩都会被沾染上油烟的味道。但李园园和妻子不觉得日子难熬,他们依旧很认真地生活。
李园园记得,有一年情人节,他看到走在路上的大家都抱着花,也在路边给妻子摘了几朵绣球。回到家里,妻子开心了很久,她清洗出来一个干净的玻璃瓶,把花插上,充满生命力。
如今,李园园的女儿也已经长大了。或许是从小跟外界打交道,5岁的女儿活泼开朗、很会说话。李园园感觉到宽慰,女儿一直呆在夫妻俩身边,她已经记不得那些坐在电动车上的日子,但却知道,“我是跟着爸爸送过外卖的”。到了幼儿园里,她也不认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会学着帮妈妈收拾东西。
两年前,李园园和妻子还靠自己攒下的积蓄,在常州买了一套二手房,如今已经装修完成,等待在春节过后搬进新家。对他们来说,这将是这几年来,过得最轻松、热闹的一个年。
▲ 李园园的新家在春节前夕装修完工。图/受访者供图
而通过奔跑,还有更多的“甜”,等待被实现。
这几年,通过努力,张彦鹏已经还清了家里所有的贷款。他有了新目标,就是能够在老家建筑一栋房子,那将是他自己的“幸福家园”。他喜欢音乐,总是听着歌儿送外卖,为了更好的音质,他犹豫了大半年,终于入手了一个一千多元的头戴式耳机——这是少有的、他对自己的奖赏。
跑单空闲的时候,张彦鹏就把耳机带上,听舒缓的轻音乐,或者听摇滚。但他总觉得,在城市里听歌,不好外放,总是不够爽。这成为他想回老家修房子的理由——他常脑补这样一个场景,在空旷的田埂上,他把音乐放出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只是听歌,拥有最放松、自由的模样。
尽管在通北镇的生活安逸、自如,但杨富权也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他想着,要继续攒钱,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店,能让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更好些。或许,再过一阵,等孩子长大一点,他还能重新走出家乡,寻找一个自己更加喜欢、更有价值的工作。
过两天,他就放假了——春节8天,8个骑手轮班,既能保证继续给小镇上的返乡人们送单,也能好好回家过个年。杨富权的除夕夜,要回屯子里和爹妈一起过,一起吃顿暖和的年夜饭。
▲ 过年回家,没有什么比陪伴家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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