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希望的八一牌吉普车正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行,参谋长陈光明忽然问道:"小张,你爹还在为你当兵的事生气吗?"我的心猛地一颤。
1976年的盛夏,骄阳如火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是滚烫的。我和参谋长坐在破旧的吉普车里,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味,还混着些许汽油的气息。
路边庄稼地里,社员们戴着草帽,弓着腰在田埂间劳作,号子声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像是一幅生动的农村风景画。
我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文件袋,那是要送到团部的紧急文件。手心里全是汗,这可是我当文书以来经手的最重要的文件。
车窗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标语已经被太阳晒得发黄,可那鲜红的底色依旧醒目,就像是刻在这片土地上的印记。
参谋长穿着笔挺的军装,即使是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他的衣领依然一丝不苟。我偷偷瞄了他一眼,想起一年前他来我家做思想工作时的情景。
"唉,想当年我参军那会儿,我爹也是这样。"参谋长摸出烟盒,叼了一根在嘴里,"你看看咱们老李,当了十五年文书,现在不也挺好。"
提起李润田排长,我的心里就暖暖的。大伙都叫他"老秀才",说起来,要不是他,我可能早就被退回家了。
记得去年刚来时,我连钢笔都拿不稳,写的字歪七扭八的。老李没嫌弃我,天天教我写字,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写公文。
那时候,每天早上五点,老李就会把我叫醒。他说:"要想写好字,得从基本功练起。"就这样,我跟着他一笔一划地练习,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开始。
"你小子有慧根。"老李常说,"比我强,我当年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每次说这话时,他的眼里都带着慈爱的笑意。
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一年前的场景。那天,参谋长穿着笔挺的军装来到我家,我爹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改作业,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
"张老师,我是来接小张去部队的。"参谋长站得笔直,声音洪亮。
我爹抬起头,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有些凌厉,像是要看穿我的心思:"当兵?我们家世代都是教书的,他得考大学!"
母亲在厨房里煮着我最爱吃的面条,听见动静,赶紧出来打圆场:"当兵也挺好的,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现在部队都要文化人。"
那天晚上,我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房间传来父母的争吵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撕扯我的心。
"你就由着他去?万一......"父亲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孩子大了,总得让他自己选择。"母亲低声劝解,"再说了,当兵又不是去干坏事。"
清晨,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跟着参谋长走了。临走时,我爹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院子里改作业。母亲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连夜做的几双布鞋。
"咣当"一声,吉普车猛地一颠,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参谋长踩了几下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发动机发出一阵不祥的声响。
"坏了。"参谋长掀开引擎盖,皱着眉头说,"这老伙计今天不给力啊。"黑烟从引擎盖里冒出来,呛得人直咳嗽。
前方不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一群知青正在修建水渠。有人打着赤膊,有人卷着裤腿,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烈日下闪着光。
"王德昌!"参谋长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惊喜。
一个晒得黝黑的年轻人抬起头,愣了几秒,随即放下铁锹跑了过来:"陈光明!你这老家伙怎么在这儿?"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里都是岁月的痕迹。
原来这知青队的队长王德昌是参谋长的初中同学。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当年的事,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我这才知道,参谋长年轻时也是个倔脾气。为了当兵,跟他爹闹了好几个月,还绝食抗议。他爹气得拿烟袋锅子打他,他就躲在邻居家里不回去。
"要不是你爹后来开窍,我们俩现在说不定在一块儿挖渠道呢!"王德昌笑着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参谋长摆摆手:"瞧你说的,挖渠道怎么了?建设祖国,哪儿都一样。"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王德昌一支。
在王德昌和知青们的帮助下,车子总算修好了。临别时,参谋长硬是要请大家抽烟。我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暖暖的,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天色渐晚,我们赶到团部时已是华灯初上。交完文件,参谋长叫我去他宿舍喝茶。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人都是那么年轻。
"看,这是我刚入伍时照的。"参谋长指着其中一张说,眼神有些迷离,"那会儿,我爹也跟你爹一样,整整一年没给我写信。"
我端详着照片里的年轻人,黝黑的脸庞,倔强的眼神,不由得觉得眼熟。那不就是现在的我吗?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心里痒痒的。
"后来啊......"参谋长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暖的事,"有一天,我在训练场上接到通知,说家里来人了。我赶到营部,就看见我爹坐在那儿,手里还提着一篮子鸡蛋。"
我听得入神,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参谋长,我收到家里信了,我爹说下个月要来看我。"说这话时,我的心跳得厉害。
参谋长点点头:"这不挺好的吗?赶紧给你爹收拾收拾宿舍。到时候我请你爹喝两盅。"
"可是......"我有些担心,声音越来越小,"我爹要是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失望?我的字还是写得不够好。"
"失望?"参谋长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温暖,"你知道为什么我选你当文书吗?"
我摇摇头,心里像是揣着一只小鹿,乱撞个不停。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参谋长慢悠悠地说,"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你写字的时候,眉头紧锁,跟我当年一模一样。那种渴望进步的劲头,是装不出来的。"
夜深了,蛙声阵阵,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我站在团部的操场上,仰望着满天繁星,想起了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一年前的自己,那个怀揣梦想的毛头小伙子,正在向着军营大步走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前方有多少艰难,却依然义无反顾。
远处传来哨音,悠扬清亮,像是穿透夜色的箭,直击人心。我知道,这个夏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在这片热土上,有太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正在用青春谱写着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
月光洒在操场上,把一排排整齐的军装晾衣架染成了温柔的银色。那抹橄榄绿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向我诉说着永远说不完的故事。我伸手触碰着自己的军装,布料有些粗糙,却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从父亲的反对到支持,从我的懵懂到成熟,这一路走来,有欢笑有泪水,可最珍贵的,是这份浓浓的战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