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住在山东青岛这个大别墅里,三面环海,前后花园加起来得有个把亩地。月上中天的时候,海风吹着,浪花拍打着石岸,声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清晨五点,我就醒了。这么大年纪,睡不了懒觉。我喜欢这个点儿,海边亮堂堂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可天已经发白了。
这日子,换了谁都说好。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盼着女儿王梦妍回来,又怕她回来。她一回来就劝我:“妈,你这么大房子住着干啥?跟我去上海吧,我在陆家嘴给你买个小两居,楼下就是商场,啥都方便。”
我知道梦妍是好心。自打她爸走了,这大房子就剩我一个人。可我不想去上海,那地方虽好,却没有我和她爸的记忆。
今儿个整理东西,我翻出个旧木箱,箱子都快散架了。木箱里有个布袋,打开一看,竟然是块煤渣子。这煤渣子攥在手里,黑乎乎的,还带着些棱角。三十年了,它还留着当初的模样。
那是九四年的事了。那时候,我在马套村教书,是个民办教师。村里就一所小学,四间平房,红砖大门上写着“马套村小学”几个大字,黑漆漆的,一看就有年头了。
我爹是村里的老教师,我妈总说:“咱家三代教书,虽说不富贵,可在村里有口碑。”我爹叫李大勇,我妈叫孙巧珍,我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哥哥李春生。
那年我二十岁,长得瘦瘦高高的,村里人都说我像我妈年轻时候。我妈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嫁给我爹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眼红。
我和王建军就是那年认识的。他是隔壁杨套村的,在县城开个小五金店。那天村里打井,他来送管子。我拎着水桶去打水,他正在井边摆弄工具。
头一回见他,他穿着件灰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手臂。他个子很高,晒得黑黑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李老师,打水呐?”他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愣了一下:“你认识我?”
“谁不认识李老师啊?马套村的才女,教书的名师。”他笑着说。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水桶在手里转来转去。他见我害羞,忙接过水桶:“我给你打。”
那水桶满满的,我要接过来,他不肯:“我送你回去吧,这么重。”
就这样,他送我回了学校。一路上,我才知道他叫王建军,今年二十三,是杨套村王德山的儿子。
从那以后,他常来看我。每个星期天,他都徒步十里路来马套村,风雨无阻。有时候带个油纸包,里面是县城新开的点心铺子的糕点;有时候带两本书,说是听人说我爱看书,特意去新华书店买的。
快入冬的时候,他来得更勤了。我爹总念叨:“这娃子实在,大冷天的,还想着给咱家劈柴。”
我妈也喜欢他,常说:“这孩子懂事,虽说开个小店,可人老实本分。”
可我大哥不这么想。他在县城开运输队,觉得王建军没出息:“开个破五金店,能有啥前途?妹妹要强,应该找个更好的。”
我妈却说:“你看看人家多老实,就算店小,也是自己当老板。再说了,人家每次来,从来不空手。”
王建军来的时候,我总是躲在窗户后头看。他走路稳稳当当的,肩膀宽厚,一看就是个能干活的。虽说是开五金店,可他的手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指甲里没有一点黑。
他爹王德山是个木匠,他妈赵敏在生产队干活。他们也反对我俩处对象,觉得我是教书先生的闺女,他家高攀了。可王建军不管这些,照样隔三差五往我家跑。
就在这年冬天,村里的煤迟迟没送来。我爹说这几年煤不好买,得等等。可这一等,就到了腊月。天越来越冷,地上的雪化了又结,结了又化,路上全是冰碴子。
我爹心疼我妈,让我妈多穿点。我妈却念叨:“你说咱家就剩这点煤了,得给春花留着。她天天在学校教书,回来得暖和暖和。”
那天早上特别冷,我穿着棉袄棉裤去学校。刚教完两节课,就看见王建军站在教室外头。他的肩膀上落满了雪花,脸冻得通红。
“建军,你咋来了?”我赶紧出去。
“听说你家没煤了。”他掸掸身上的雪,“我给你送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教室门口放着个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这是。。。”
“煤。”他说,“我从杨套村背过来的。那边刚到一车煤,我就去排队买了。”
我一下子就红了眼圈。杨套村到马套村,山路十里,这么重的煤,他是咋背过来的?
“傻丫头,哭啥。”他用袖子给我擦眼泪,“你看我这身子骨,背这点煤算啥。”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冻得通红,手套都磨破了好几个口子。那是他攒了好久钱买的皮手套,平时宝贝得不得了,今天就让煤块给磨成这样了。
“手套坏了。”我心疼地说。
“手套坏了好配,煤送到就成。”他笑着说,“你先上课,我把煤给你送家去。”
我看着他把煤袋重新扛在肩上,踩着积雪往我家走。他的背影很稳,走得不快,但步子很坚定。那天的雪很大,他的身影慢慢被雪花淹没,可我总觉得能看见他。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早上四点,他就起来排队买煤。买到煤后,他没等汽车,就这么一路背着煤,走了十里山路。路上他摔了好几跤,手都冻伤了,可他硬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我们村。
那天晚上,我爹破例让他在我家吃饭。我妈蒸了白面馒头,炒了几个咸菜,又煮了一锅南瓜粥。我妈说:“你说这孩子,咋这么实在,这天寒地冻的,背着煤来。”
王建军不好意思,一个劲儿给我夹菜:“你多吃点,瘦得跟个豆芽似的。”
我爹喝了两盅酒,脸红扑扑的:“建军啊,你是个好后生。”
我大哥没来,他媳妇打电话说他加班。其实我知道,大哥还是不同意我和建军的事。在他眼里,建军就是个小店主,没啥出息。
可我知道建军多能干。他的五金店虽小,可每天早出晚归,从来不偷懒。他说:“我这店,一年能赚个万把块钱。等再攒两年,咱就能开个大点的。”
那天之后,村里人提起王建军,都说他是个好小伙。连我大哥的媳妇都劝大哥:“你看人家多实在,这么大雪天给妹妹送煤,这比啥都强。”
转眼到了九五年,我和建军结了婚。没办酒席,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建军说:“等以后挣钱了,带你补办个像样的婚礼。”
结婚后,我辞了代课的工作,跟他一起打理五金店。建军教我认货,教我记账。我是教书的,学东西快。没多久,我就能一个人看店了。建军就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货。
九八年的时候,我生了梦妍。那时候,建军已经把店面扩大了一倍,又开始做建材生意。他跟我说:“咱闺女生在县城,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零五年的时候,建军看准机会,跟人合伙开发了个小区。那时候,房地产刚起步,很多人不看好,可建军相信这行能做。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拿到商品房钥匙时的样子。他捧着钥匙,眼睛亮晶晶的:“春花,你说咱是不是也该买套房?”
我说:“咱这不是有房子吗?”
他摇摇头:“那是租的。咱得有自己的房子,要大的,亮堂的,让你和闺女住得舒服。”
就这样,我们买了第一套商品房,一百二十平米,三室两厅。搬家那天,建军特意请了搬家公司,自己却还是忙前忙后。
他说:“你坐着歇会儿,让我收拾。”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新房子的大床上,他突然说:“记得那年给你送煤吗?”
我点点头。
“那时候想着,要是能让你住上大房子该多好。这不,梦想成真了。”
梦妍慢慢长大,建军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一五年的时候,他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建筑企业家了。我们搬进了大别墅,买了豪车,请了保姆。
可建军的习惯一点没变。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六点到工地,晚上九点才回家。他总说:“咱家能有今天不容易,得继续努力。”
我劝他:“咱家现在不差钱,你也该歇歇了。”
他摇头:“不行,还得给梦妍攒嫁妆呢。”
二二年那年,建军走得特别突然。那天他还在工地上忙活,说是要赶在春节前把工程收尾。晚上回家的时候,他还跟我说:“明天去买些年货,咱闺女要回来了。”
谁知道,第二天早上,他人就没了。医生说是心梗,发病太急,没抢救过来。
梦妍从上海赶回来,哭得眼睛都肿了。她说:“爸爸这一辈子,太辛苦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一双旧手套。那是三十年前,他给我送煤时戴的那双。手套都破了,还沾着煤渍,可他一直留着。
柜子里还有一张照片,是我们结婚那天照的。照片上的建军,穿着一件灰色的确良衬衫,笑得特别灿烂。那会儿我们穷,连结婚照都是在照相馆门口照的,可他的眼神里满是希望。
去年夏天,梦妍从上海回来,看我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就劝我搬去上海。说是在陆家嘴给我买了套房子,楼下就是大商场,特别热闹。
我没答应。这房子虽大,可处处都是建军的影子。客厅的沙发,是他特意从广东订的;院子里的果树,是他一棵一棵种下的;书房的书柜,还摆着他常看的那些建筑杂志。
每到冬天下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年他给我送煤的样子。那时候,我们住在砖瓦房里,炉子上总是热乎乎的。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可每天晚上,他都会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他的梦想。
现在我住在这偌大的海景别墅里,冬天再也不用为煤发愁。可我总觉得,那个飘着雪的早晨,他背着煤块,踩着雪,一步一步往我家走的样子,比什么都温暖。
梦妍说我不会享受生活,说我守着这么大的房子,成天想些没用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到下雪天,就想翻出那块煤渣子,那双破手套,那张泛黄的照片。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建军。梦里的他还是那个穿灰色确良衬衫的小伙子,背着煤,在雪地里走。我问他:“你说,咱们这一辈子值不值?”
他笑着说:“咱赚钱,不就是为了不让你再受苦吗?”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是湿的。我摸摸身边空荡荡的床铺,突然特别想回马套村看看。
村里的老房子还在,就是破旧了许多。我站在门口,仿佛又看见年轻的建军,站在雪地里,肩上扛着煤袋,对我笑。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可是我觉得,那才是最富有的时候。
邻居老刘婶看见我回来,热情地拉着我说话:“春花啊,你这日子过得真好,大别墅住着,啥都不愁。”
我笑笑没说话。是啊,现在的我住在大别墅里,开着豪车,存款上千万,可我宁愿回到那个雪天,那间不大的屋子,那个简单的年代。
梦妍昨天又打电话来,说月底要回来看我。我知道她还是想劝我去上海,说是那边医疗条件好,我这个年纪得有人照顾。
可我就想在这住着。这房子虽大,却装着我和建军一辈子的记忆。那块煤渣子,那双手套,那些泛黄的照片,都在诉说着我们的故事。
晚上,我又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海风吹来,咸咸的。我望着远处的海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那个踩着雪,专门给我送煤的小伙子,知道我现在这样想他,会不会笑话我太傻?你们说,我这样是不是太不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