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立国以后,东西南北各地都存在隐患。不过,西、北隐患与东、南隐患性质不同。西方和北方都是渐趋荒凉之地,周人没有任何兴趣,只是采取守势,防范入侵;东方和南方则是资源丰富之地,周人不但要消除隐患,还要进入江汉平原,接管其资源。
因此,西周前期最重要的两大要务,一是平定东方叛乱,二是南征江汉。这一讲,我们就接着汉江中游邦国支持周人伐商,梳理一下西周王朝与江汉荆楚的关系。为了说清来龙去脉,我们得从长江中游族群讲起。
长江中游的文明序列,现在已经很清楚。从城背溪文化到大溪文化,从油子岭文化到屈家岭文化,再从石家河文化到肖家屋脊文化,一段接一段,线索很明显。考古学界也基本达成共识,判定4000多年前的石家河文化人群,就是文献中提到的三苗。
不过,根据先楚研究专家程涛平的研究,不能将石家河文化人群与三苗直接划等号。他认为,石家河文化人群乃传说中的祝融部落,祝融部落随着石家河文化北上一分为二,北上的分支成为祝融八姓,其中一支即楚王室的芈姓,留在江汉平原的南支,则演化成了三苗族群。
这样说来,楚王室先祖应该是从江汉平原北上的,与三苗是一个藤上的两个瓜,两者拥有共同渊源。进而言之,楚王室在北方历经夏商两代,接受了中原文化千余年洗礼,但骨子里仍残留着南方基因。
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楚王室不受中原诸侯待见,去理解他们供奉南方大神祝融,并与三苗后人合流,确实会让人豁然开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咱们先来说江汉三苗族群。留在江汉的三苗族群,四千年前遭遇了灭顶之灾。洪水泛滥,华夏南犯,三苗族群在双重打击之下趋于崩溃,部分被强制迁至西北三危,部分撤向湖南、巴蜀甚至大西南。留下的经过数百年分化重组,又形成一个新主体族群。
这个主体人群无法再保持他们的传统文化,而是被迫接受了中原龙山文化,尤其是来自河南南部的煤山类型。根据尹弘兵研究,其聚居区包括两大部分,一个是丹江地区,另一个是汉东地区。这两个地区的族群临近中原,较多接触中原技术和文化,所以力量逐渐强大起来。
江汉平原新主体人群没有留下文字,我们不知道他们自称什么。从甲骨文来看,商朝称其为“楚”,周初也称其为“楚”,俗称楚蛮。大约从周昭王开始,周王室转而称其为“荆”或者“楚荆”,俗称荆蛮。
蛮即苗,苗即蛮,两者同音异译,荆蛮就是荆苗,后来蛮才具有了粗鄙、没文化的贬义色彩。在此,我们沿袭惯例,将这个江汉平原新主体人群叫作荆蛮。
参照考古研究可知,商朝建立不久即南下武汉北岸,建立盘龙城军事据点,控制了长江中游两岸。江汉平原东部完全落入商人手中。程涛平认为,荆蛮族群惨遭商人驱逐,先是被迫迁到了江西吴城,继而又逃往了湖南炭河里。这两个地方,都出土了大量商代风格的青铜器。
按照这种看法,荆蛮似乎完全掌握了青铜冶炼技术,并且接受殷商铸造工艺,吴城和炭河里遗址的青铜器,都是他们制造的。我觉得这个看法想象成分太多,不太可靠。当时的青铜冶炼和铸造,属于商王朝严格掌控的战略技能,不可能轻易传给荆蛮。即使荆蛮掌握了青铜冶炼,也不可能完全接受商人的工艺和审美。
比较符合事实的推断是,盘龙城殷商贵族征服汉东荆蛮,迫使他们成为了自己的附属。荆蛮主体仍然待在原地,没有向南奔逃。即使奔逃,也是少数贵族。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晚商为何再度征讨荆蛮。
公元前14世纪,商王室九世之乱后,南方盘龙城同步衰退,13世纪末基本人去城空,荒凉一片。在这种情况下,汉东荆蛮可能趁机脱离了商王朝控制,开始自主发展,甚至骚扰殷商南疆。根据《竹书纪年》和《诗经·商颂》,武丁中兴以后,商王朝大军曾再度南下江汉,征伐荆蛮。
当然,武丁率军南征时,肯定不会只攻打荆蛮。从南阳盆地到汉江中游,再从汉西和汉东地区的沿途族群,都有可能成为了商王朝的征讨对象。因此,当周人克商时,汉江中游的庸、卢和彭,汉西地区的濮,甚至可能包括两支荆蛮,都不远千里赶去牧野支援,便是非常符合情理的事。
然而,江汉平原人群恐怕都没意识到,北方夏人和商人征伐他们,不是纯粹出于贪婪或者仇恨,而是更多源于地缘政治。长江中游盛产大米,又蕴藏着丰富的青铜资源,这决定了无论谁当中原霸主,都会迫不及待地控制长江中游,至少要占领江汉平原。夏人如此,商人如此,周人同样不会例外。
周王室掌控中原以后,立刻马不停蹄赶赴南阳盆地、汉江中游和随枣走廊。南阳南部的殷商旧属邓侯,赶紧倒戈归附周人,荣登武王第一批分封名单。邓国的领地,几乎囊括了南阳盆地的南部。这意味着,南阳北部应该也成为了周人附属。
邓国西北临的丹江下游,属于上文提到的西部荆蛮所在地。到了周公辅佐成王时,似乎已经成为周人囊中物。周成王想起了曾经辅佐祖父的鬻熊家族,抑或经鬻熊曾孙熊绎主动请求,遂将丹水与淅水交汇处的荆蛮之地交给了熊绎家族。所以,《史记》说周王室“封熊绎于楚蛮”。
也有资料说,楚人先祖很早就从中原迁到了丹江下游。如果此说为真,那就是周成王承认了楚王室合法性,给了他们一个名分。再进一步推论,楚王室早已成为丹江下游楚蛮的一份子。
当时,周人还沿袭殷商习惯,称荆蛮为楚蛮。很自然地,丹江下游被视为楚地,熊绎家族获国号为“楚”。大概是为了与楚蛮相区别,周王朝此后便改称汉东楚蛮为荆蛮。“楚”成了周封国的专称。
十堰之地的庸和彭,襄阳之地的卢,早就归附周人,不必多言。令人诧异的是,从考古挖掘来看,他们东边的随枣走廊,竟然也被周王室快速拿下了。随州东部的叶家山遗址,出土了三代曾侯墓葬,皆为西周早期南宫家族的高等级随葬品,证明此处乃西周初年曾国封地。
曾国的主人,是文王四友之一的南宫括家族。南宫家族姬姓,与周王室关系密切,又在翦商大业中立下大功,属于周王朝的重臣。周武王显然是让南宫家族南下,镇守通向长江中游的战略要地。
随州西部,也就是曾国的西邻,是被迫南下的殷商旧部鄂侯领地。他们能够在周人嫡系旁边立国,说明其已经投靠周王朝,成为周王朝一份子。
这样看来,早在周人立国之初的武王、成王父子时代,北方中原政权已经南下,控制了南阳盆地、汉江中游、丹江下游和随枣走廊,对长江中游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上一讲说过,南阳、襄阳和随枣,既是中原政权南下的必经之路,也是江汉平原防范北方南侵的门户。后来,南宋吕文焕死守襄阳城,就是为了避免蒙元长驱直入。事实上,襄阳失守以后,南宋确实无险可守,应声倒下了。
从这个角度,可以想象得到汉东荆蛮族群的愤慨:你们周人克商时,我们不远千里给予支持,没想到你们却恩将仇报,直接占领了我们的门户,将我们置于随时灭亡的境地,实在是目中无人,欺人太甚!
然而,对于周王朝来说,扼守南阳盆地和随枣走廊,只是藩屏中原的最低战略目标,他们的最高南向战略,是完全吞并长江中下游,将其变为自己的粮食产地和青铜原料产地。换言之,他们还会向江汉平原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
果不其然,等到成王、康王奠定王朝根基以后,第四代的周昭王便迫不及待地兵指江汉荆蛮了。
在这个问题上,历史学界长期存在一个“关公战秦琼”的错觉,以为周昭王攻打的“楚”,乃是他们分封在丹江下游的楚国。其实稍微一想,便知道这是搞混了“楚”的含义,不可能的事。
周成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1042年至前1021年,分封楚国当在平定东方叛乱之后。咱们取个中间值,应该在公元前1030年左右。周昭王南征,则应为公元前985年至前977年之间。这意味着昭王南征时,熊氏家族立国才半个世纪。
他们会在半个世纪内,强大到令周天子提心吊胆,必欲御驾亲征吗?楚国作为外来人,能安抚好土著楚蛮,解决好水土不服,就非常不错了。再者,即使楚国确实变强,丹江下游又没有什么战略资源,值得周昭王兴师动众吗?
以程涛平、尹弘兵为等代表的湖北学者,已经指出了“昭王征伐楚国”的虚幻性。他们明确指出,周昭王讨伐的不是楚封国,而是汉东的楚蛮之楚,也就是江汉荆蛮。周王朝的战略目标,是征服汉东荆蛮、掌控两湖平原。
大约公元前985年,周昭王在宗周集结六师大军,宣布向南巡狩。宗周六师浩浩荡荡,没遇到实质性阻挡。不过,最强大的荆蛮以及长江以南族群似乎并未归顺,所以三年后和八年后,周昭王又两度率军南下。
从绝对实力来说,汉东荆蛮当然不是周人六师的对手。不过,就像后来曹操大军攻打孙吴一样,北方军队习惯陆战、不谙水性,到了河流交错的江汉平原,尤其是汉东地区,犹如雄狮入水,长处都变成了劣势。
其结果是,周昭王第二次征伐渡水时遭遇恶劣天气,丧失了大部分军队;第三次征伐渡水时,昭王及一般贵族直接掉入水中,葬身鱼腹了。雄赳赳气昂昂昂的宗周六师,更是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这一下子,南北双方关系彻底成了死结。江汉族群要保家卫国、痛击侵略,中原王朝则要报仇雪恨、一雪前耻。昭王之子周穆王不惜一切代价,调集中央直属和诸侯部队,最终击溃了荆蛮。荆蛮被迫投降,成为周王朝的附属。
程涛平的研究显示,西周晚期的周宣王曾调集荆蛮武士北上,在千亩附近打击不断骚扰边境的姜戎,结果一败涂地,荆蛮武士死伤殆尽。杨宽认为周王室不是在千亩之战,而是在另一场战役中丧失了南师。不管怎么样,荆蛮族群的年轻壮丁,都在周王朝对外作战中被消耗掉了。
如果事情到此,便像电影一样宣告结束,那就只能算是江汉荆蛮的一曲悲歌,除了令人惋惜,不会让人感觉荡气回肠。然而,真实的历史往往比电影更出人意料,更曲折离奇。
当江汉荆蛮族群偃旗息鼓之时,丹江下游不起眼的楚国出场了。他们的出场,不仅扭转了江汉荆蛮命运,改变了江汉平原面貌,而且一度让长江中游重新走上了东亚文明与武力之巅
前文讲过,楚王室芈姓熊氏家族,本来是北上的祝融部落后裔。程涛平甚至考证出,他们曾长期居住在河南巩义花地嘴。浸淫中原文化千余年,其文明程度自然远远高于江汉地区的荆蛮。
不过,获得分封、偏居一隅的周王室,在周王朝诸侯的聚会应酬中,注定是一个受人鄙视的三流角色。其他诸侯不是周人家族子弟,便是功臣姻亲、圣王后裔,楚人先祖算是什么呢?他们是从南方北上的祝融后裔,既与周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为周王朝立下过汗马功劳。不管是他们的先祖鬻熊是文王的老师,还是文王的火师,总之都是周王朝的点缀。
这样不足道的资本,很难让他们在周王朝内部抬起头来。事实上,不必说周天子,即使东方诸侯,也根本没正眼看待楚王室。在他们眼中,楚王室就是楚蛮,不懂规矩,不配参加中原文明圈。
据《国语•晋语》记载,周成王在岐阳主持诸侯会盟时,拒绝让熊绎参加仪式,而是让其与狄夷鲜卑一起守燎,负责苞茅缩酒。这根本是仆役所做的事情,明摆着没把楚王室放在眼里。
受人鄙视、地域狭小、资源有限,应该让早期的楚国王室憋了一股气。他们既要忍受中原诸侯的白眼,低声下气地伺候周天子,又要出兵出物协助王室南征,可谓一肚子的怨气与怒气。
危机与生机从来都是相伴相生。从历史来看,受人歧视和排挤的族群,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反抗中爆发。商人、周人先祖都是屡遭坎坷的小部落。后来称霸希腊半岛、西亚和北非的马其顿,也曾长时间受尽古希腊人鄙视,无法参加古希腊城邦盛会。
楚王室的可贵在于,他们将怨气变成了隐忍,将怒气变成了倔强。根据史料记载,楚王室辟居荆山,筚路蓝缕,开辟山林,在丹江下游度过了百余年沉潜时光。百余年中,楚国由于协助王室南征,而得以窥探江汉平原之究竟。同时,他们的人才储备、文化底蕴和军事实力,都在悄悄地发生了质的变化。
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公元前9世纪末,《史记》记载楚国第六代子爵熊渠,已经趁着周天子实力衰落,分封三个儿子为王。长子为句亶王,地在今天荆州附近;次子为鄂王,地在今田武汉附近;幼子为越章王,地在今天鄂皖之间。
有学者觉得这则史料有误,不符合情理逻辑。熊渠作为周天子分封的子爵,称诸侯王已经是大大僭越,他竟然封三个儿子为诸侯王,这不等于他以天子自居了吗?这确实不符合情理。也许太史公真如学者所言误读了史料,熊渠三子的“王”可能是一种尊称,而不是政治名号。
不管怎么说,这则史料能折射出楚国的崛起。他们的触角已经深入江汉,甚至成为了长江北岸的主导。更重要的是,受尽周王室摧残的江汉荆蛮,为了发泄内心愤怒,可能蜕变为了楚王室拥趸。无论是丹江下游的荆蛮,还是汉东的荆蛮,都变成了楚王室坚实的群众基础。
接下来上百年,周王室每况愈下,搬迁到成周以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没有了周王室约束,楚王室彻底成为江汉霸主。公元前704年,楚子熊彻邀请南方邦国到沈鹿会盟,那些原来从属于周王室的邦国,如巴、庸、濮、邓、绞、轸、申、贰、郧、江等,都乖乖地当了小弟。
沈鹿会盟以后,熊彻不再以周王室分封的子爵示人,而是径自称王,此即楚武王。程涛平认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号改换,其背后实隐含着重要信息,即楚封国与荆蛮族群的联合。自称为王的楚国,不再是周天下分封的诸侯国,而是楚王室与荆蛮族群组建的联合国家。
换言之,新楚国的出现,标志着北祝融芈姓后裔与南祝融荆蛮族群的完全合体。芈姓熊氏长期接受中原文明熏陶,拥有文化、农耕、组织、人才、战略等优势;江汉荆蛮则具有土地、人口、作战、青铜资源等强项。
这南北两大族群的融合,决定了新楚国必将充满生机、快速崛起,在即将到来的春秋争霸中占据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