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您慢点，当心台阶。』我搀扶着75岁的母亲走进家门，心里却沉甸甸的。望着母亲瘦削的背影，我不禁回想起三天前姐姐的那通电话。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妈她非要跟我吵，说我离婚是我的不是。现在我怎么跟她过？你快接她去你家住吧。』姐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客厅里，妈正在打量新环境，我丈夫小刘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连个招呼都没打。自从告诉他母亲要来住半年，他就是这副样子，整整三天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沙发不错，坐着挺舒服的。」母亲试着坐了坐，又站起来东张西望，「厨房在哪儿？我去看看。」
「妈，您先歇会儿，我来收拾。」我连忙跟上去，生怕她又要像在姐姐家一样，对厨房里的一切指手画脚。
「我自己能行。」母亲执意要进厨房，「我得看看你们家都用什么调料，明天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
小刘猛地站起身，把遥控器重重摔在茶几上，「我出去一下。」说完摔门而去。母亲愣在原地，眼里闪过一丝受伤。
「妈，您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我尴尬地解释着，心里却清楚这只是个开始。
晚上，我把母亲安顿在客房后，回到卧室。小刘背对着我躺着，我知道他没睡。「老公，妈年纪大了，就半年时间...」
「半年？」他突然转过身，眼神冰冷，「你姐姐家就是因为你妈住了半年才离的婚，现在轮到我们家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心里一惊，「姐姐家的事情很复杂...」
「复杂？」他冷笑一声，「我可听说了，就是因为你妈整天对你姐夫挑三拣四，管东管西，连人家怎么吃饭都要管。最后把你姐夫逼得受不了，这才离的婚。」
我沉默了。确实，姐夫走的那天，扔下一句话：「我是娶了你姐姐，不是娶了你们全家。」
「我知道，可是...」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妈现在这么大年纪了，总不能让她自己住吧？」
「那为什么一定要轮流住？」小刘坐起身，「你们就不能把她送养老院？现在的养老院条件多好。」
「养老院？」我惊讶地看着他，「妈那个脾气，怎么可能去养老院？再说，我和姐姐也不放心...」
「所以就要把两个家庭都搭进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你姐姐吗？说她不孝顺，连妈都照顾不好，才会离婚。」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隔壁传来母亲的脚步声，想必她都听见了。
「我告诉你，」小刘的语气斩钉截铁，「如果因为这事我们家也散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望着他的背影，我感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窗外，城市的夜色寂静而冰冷，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真的只是噩梦的开始。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但她的好意往往适得其反。
「小刘啊，你的衬衫领子都磨白了，」一天早上，母亲一边给小刘整理衣领一边说，「让小芳给你买几件新的吧。」
「不用您操心。」小刘躲开母亲的手，冷冷地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
「妈，您去看会电视吧。」我连忙打圆场，却见母亲的手僵在半空中，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这天下午，姐姐突然来访。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愣住了——短短半年不见，她似乎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妈，我来看看您。」姐姐的声音有些发涩。母亲坐在沙发上，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来干什么？」母亲的语气冷若冰霜，「嫌我把你家搅散了还不够，又来看我把你妹妹家也搅散？」
「妈！」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姐姐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是，我离婚了。」姐姐在母亲对面坐下，「可您想过为什么吗？老张对我不好吗？这些年他赚钱养家，照顾我们娘俩，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们？」
「他要是真好，怎么会离婚？」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还不是嫌弃我这个老太婆？」
「不是的，妈。」姐姐深吸一口气，「是您，是您总觉得他不够好。他买的菜不新鲜，他炒的菜太咸，他的衣服不够整齐，他的习惯不够好...您知道吗？他原本打算换个大房子，就是为了给您住得更舒服。」
「那他为什么...」
「因为您说那房子朝向不好！」姐姐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您知道他看房看了多久吗？就因为您一句话，他所有的心意都成了笑话！」
母亲沉默了，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妈，」姐姐的声音低了下来，「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们，可是您的关心太沉重了。您总觉得我们做什么都不对，可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女，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厨房里传来小刘收拾碗筷的声音，格外刺耳。
「你是怪我咯？」母亲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这个当妈的还不能说儿女两句了？」
「您当然可以说，但不能把我们的生活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啊！」姐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求您了，妈，您让我和小芳喘口气吧！」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扶起姐姐。抱着她的那一刻，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好啊，」母亲慢慢站起身，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你们嫌我碍事，那我走好了。我出去住，再也不打扰你们的生活了。」
「妈！」我和姐姐同时喊道。母亲已经抓起拐杖，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小刘突然从厨房冲出来，一把拦住了母亲。
「妈，您别这样。」小刘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我们都进屋坐下来好好说。」
母亲愣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我和姐姐赶紧把她扶回沙发上。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其实，」小刘坐在茶几边上，慢慢开口，「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这代人照顾父母这么难？是我们太自私了吗？」
母亲停止了抽泣，抬头看着小刘。
「前两天，我回老家看望我妈。」小刘的声音有些哽咽，「您知道吗？我妈跟我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不给儿女添麻烦。她宁愿自己住在乡下，也不愿意来城里打扰我们。」
「你是在说我爱添麻烦？」母亲的情绪又要上来。
「不是的，妈。」小刘赶紧解释，「我是想说，也许我们都需要学着互相理解。您觉得您是在关心我们，但有时候，过度的关心也会变成一种压力。」
「我...」母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就像今天早上，」小刘继续说，「您是好意提醒我换衬衫。但您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留着这件衬衫是因为它是我的幸运衣服？每次谈重要客户我都穿它。」
我惊讶地看着丈夫，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
「还有您给我们做的饭，」小刘看着母亲的眼睛，「味道很好，可是您每次都要把厨房重新整理一遍。这让小芳很困扰，因为她找不到东西在哪儿了。」
姐姐突然插话：「就像您在我家时，总觉得老张的东西放得乱。可那是他的工作习惯，改变了反而会影响他的效率。」
母亲低下头，手指又开始纠结在一起。我看得出她在强忍眼泪。
「妈，」我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您的关心我们都懂，但是...」
「但是我太多事了是不是？」母亲打断我的话，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我就是放不下，总觉得你们还是我的孩子，需要我照顾。可是现在...」
「您永远是我们的妈。」姐姐靠在母亲肩上，「但我们也需要自己的空间，就像您年轻时也不愿意外婆事事干预一样。」
母亲突然怔住了。记忆中，她确实经常抱怨外婆太爱管闲事，但现在，她却在重复着同样的错误。
「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我在帮你们，可是却把你们的家庭都快搞散了。」
「妈，」小刘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不是不想照顾您，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大家都舒服的相处方式。您说呢？」
母亲沉默良久，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她的房间。「你们让我静一静。」她轻声说。
房门关上后，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姐姐拉着我的手，低声说：「对不起，小芳，我不该把所有压力都推给你。」
「姐，」我靠在她肩上，「其实我明白你为什么会离婚。那天我收拾妈的行李时，发现她床头柜里有一本日记...」
姐姐猛地抬起头：「日记？」
「嗯。」我点点头，「里面写满了她对姐夫的不满。『老张今天又把鞋子乱放』『他煮的汤太咸了』『他看电视声音太大』...几乎每天都有记录。」
「天哪...」姐姐捂住脸，「难怪老张说他感觉家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原来妈把所有的不满都记下来了。」
小刘坐在一旁，若有所思：「这或许就是老一辈人的固执吧。他们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就觉得不一样的都是错的。」
「可我们也不能把妈送去养老院啊。」我看着小刘，「她一个人在那里，肯定会更孤独的。」
就在这时，母亲的房门打开了。她手里拿着那本日记本，眼睛有些发红：「你们说得对，是我太固执了。」
「妈...」我和姐姐同时站起来。
「我刚才在房间里看了这本日记。」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写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替你们把关。可现在看来，我简直像个老太婆特务，把你们的生活监视得这么死。」
她走到茶几前，把日记本放在上面：「我决定了，我要去住养老院。」
「妈！」我们都惊呼出声。
「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养老院。」母亲擦了擦眼泪，「前几天我跟老姐妹聊天，她说现在有个老年公寓，离你们都不远。可以自己住一套小房子，想来看我随时都行。」
「可是妈，」姐姐急切地说，「您一个人在那边...」
「我不会一个人的。」母亲露出一丝微笑，「老姐妹说那边住了好几个我们以前的老邻居。我们可以一起打麻将，跳广场舞，过自己的生活。」
「那您不会觉得我们不孝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摇摇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真正的孝顺不是住在一起互相折磨，而是各自有自己的空间，但心还是连着的。」
小刘突然站起来：「妈，我和小芳周末带您去看看那个老年公寓吧。如果环境真的好，您住那边我们也放心。」
一个月后，我们帮母亲搬进了老年公寓。这是一栋环境还算不错的小区，每户都是独立的一室一厅，楼下有便利店、棋牌室和小花园。
「你们看，这阳台还行，我种点花打发时间。」母亲在新家里转了一圈，语气平淡，「客厅放个麻将桌也够地方。」
收拾完房间，已经是傍晚。姐姐从厨房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妈，您尝尝这个排骨汤。」
母亲喝了一口，放下碗：「还行吧，就是盐重了点。」
姐姐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晚饭后，小刘主动收拾碗筷。母亲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发呆：「住在这里也没办法，总不能一直麻烦你们。」
「妈...」我刚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打断：「行了，你们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临走时，母亲送我们到门口。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站在楼道的灯光下，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小芳，」母亲叫住我，「你姐姐跟我说她想和老张复婚？」
「嗯，他们在谈。」
「哼，」母亲冷笑一声，「随她去吧，反正我这个当妈的说什么都不对。」
回家的路上，车窗外霓虹闪烁。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倒退的街景，心里堵得慌。
「其实，」小刘突然开口，「这样可能对大家都好。」
我没有接话。是啊，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远处，老年公寓的灯光渐渐模糊。那一刻我明白，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有完美的解决方案。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伤害与愧疚中，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距离。
即便如此，心里的疼，却永远也不会真正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