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lower ]
花
花容有期,
食客的感情,
是有严格出场顺序的。
春天,我一路旅行看花。我要是生在古代,还是个采花大盗,大概会撑死。古人自懂时序之美,“花开则赏之,花落则食之,勿使有丝毫损废。”别怪大盗吃花,他们是有仁慈之心的。
家花动不动还没开花就养死,野花不豪放只能死。我在不丹的各处大路上看到几株苍劲的老木棉,壮硕大花开得蓬蓬勃勃,黑枝上一派殷红。我不由心想,要是在广州,怎么能放过这清热解毒的煲汤好材料,早采秃瓢了。早在三千年前,国人就开始吃花了。我甚至怀疑,野花要多开点花,才避免了无后,香或艳,也全是为了繁殖。早期所有动物的多生,某种意义上,都是为了慈善“投喂”天敌。老天剩下的,才是应得的。
花痴常有,吃花不常有。不过,韭菜花是南北通吃的,已经早早被踢出人类迷惑行为之列了。商初大臣伊尹,将“具区之菁”(韭菜的花)列为“菜之美者”。
也许大概真的吃撑了,古人们开始玩形而上。说吐气如兰,葱、蒜、韭菜之类的花当然不在其列,古人说的是《左传》中载“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屈原也在《离骚》中书“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彼时,兰、菊、蕙、桂等花材已被纳入饮食之列,崭露头角,关键那个时代的中餐还没有能力培育出“可食用小榄菊”这种东西,主要原因是人们破坏自然的能力更有限。
大家都知道,大唐豁达。宣扬高洁的品格,有时候不如纯粹一点有说服力。他们喜欢吃花酒…觉得有香药、花卉、果皮在酒里,有益身心健康。桂花酿的“桂醑”,凤李花酿的“换骨醪”,莲花捣碎做的“碧芳酒”,都受欢迎。
李白《长相思》有这么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满足ins或红书的美感内核就自然来了。那我们知道了“美人如花”,之后的故事就有了令人满意的逻辑:“或许是某位长于山林的先民被花香吸引,见朵朵斑斓,沉醉不知归途,便伸手采下,落肚为安,食香一瓣,就可回味整年”。只字未提男女,却心有余香。
人们对采花贼真的是有天生滤镜,哪怕偷一支玫瑰手被扎,那做出来的玫瑰花饼大概也有爱情的凄美。按照中国人吃啥补啥的哲学,吃“清雅”补“不俗”,倒也合理。
古往今来辣手吃花在吃花这件事上,我对“真正的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这个说法持保留态度。花开了,总要谢。我和黛玉都喜欢葬花,她藏土里,我藏肚子里。当然,我也有恻隐之心,我见过最让人不舍得吃的花有两种。一种是兰花,“二月兰”又叫“诸葛菜”,叶子和茎都能吃,我喜欢焯水后,放点酱油、麻油凉拌,那种爽口会让你瞬间忘了花容已逝。
另一种是昙花。昙花在我们家可不是一现,简直盛放成习,可我到现在都没有怠慢她的惊艳,照样为一睹芳容,狗仔似的蹲守。回想新到我家的昙花一路周折,吐尽最后一口仙气,连夜开了。我当晚就做了昙花滑蛋牛小排。炒昙花前,我留了很长一段嫩茎,与花一起手撕成簇,和滑蛋轻搅几下,噗噗软脆,口齿生香。人生第一次,很多运气加一点点勇气,炒成了!这昙花一现,好味一线牵。
我告诫自己,要是爱上,就太奢侈了,浅尝,就要放下。黛玉看到我这么葬花,应该会理解“物我合一”的爱,而且黛玉这么瘦,会给自己添双筷子。昙花必须在午夜盛放时剪下,悉心包好放进冰箱,爆炒前洗净。
现在,每次看昙花,我都会想起教我昙花炒蛋的名厨Jacqueline,她家也是昙花泛滥成菜。早上起来,我听着小鸟叫声,吃个昙花炒蛋,感觉添了几分求仙古人家中的香。
没昙花,含苞未放的菜花也是菜场仙子。春天,菜花黄,塘鳢肥的常熟昆承湖畔,油菜花将开未来时候,江浙人讲菜蕻最好,常熟人讲究,只取尖尖,叫“菜捡”。依我说,还好主厨眼疾手快赶紧炒了。菜花再老,就要熬油了!
惜春花总匆忙,酿而为酒,总归能延长些念想。这一点,汉武帝也想到了。据传一款名为“百末旨酒”的佳酿,深得君心。颜师古注曰:“百末,百草花之末也。旨,美也。以百草花末杂酒,故香且美也。”这般奢靡操作,无人能及。
审美到了一定高度,吃花竟然也能成为刚需。步入宋元,素食之风逐渐成熟,以花入馔渐向风雅靠拢,频见于笔端。最负盛名的“食花典”《山家清供》,得“梅妻鹤子”典故闻名的先祖真传,林洪对梅亦钟情,遂幻化梅粥、梅花汤饼、汤绽梅、蜜渍梅花、不寒齑、素醒酒冰之姿承雅,幽香浅浮。
古人总有把大俗化成大雅的意趣,我刚好相反,如果不好吃,再雅也枉然。梅花用来吃我持保留意见,喝是真的怡人。五代南唐人张翊《花经》有先见之明,早帮我列好“兰花、牡丹、蜡梅、酴醾”,那些“一品九命”的花中魁。今年立春,刚好腊梅的尾巴,我就出门探梅喝茶了。我偏爱汪曾祺先生提到的冰心腊梅,也叫素心腊梅。好朋友呼唤,说是拿素心腊梅茶,配香榧冻米糖。苏轼说的“天工点酥作梅花”,让我不禁对腊梅垂涎起来。腊梅窗前坐,别样美。
古人的日子因为那点不靠谱的“吃花”习惯,自然成诗。“扫落梅英净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不过,白梅花相比腊梅,更多了药用功能。白梅又叫绿萼梅、绿梅花,可舒肝、和胃、化痰、开胃散郁。良药苦口,不好吃我也能忍忍。
不过,我一直怀疑那白梅是古人家里插剩下的。郑板桥在《寒梅图》中题诗说“寒家岁末无多事,插枝梅花便过年”。白梅作为冬春清友,白洁馨香兼有,是天寒屋暖的具象幸福;又如能吃出“飞玉浮西湖”遐想的那碗馄饨皮,白梅浸檀香末水中泡一段时间,和面擀皮,用模具凿成梅花模样,煮熟后放到鸡汤里。一食,亦不忘梅,仰仗的就是那点暗香余味。
长相或香气更热闹一点的花,就更显实用。除却偏爱有加的梅花,大栀子花裹一层稀面,就成了“清和之风备矣”的薝卜煎。现在景德镇的人们拿栀子花当家常菜,烹饪肉类。古人有茉莉汤和茉莉窨茶,杭州如院餐厅的茉莉花雕蒸黄米鱼,如今也是全国各地朋友来了必点的招牌之一。
隐于深绿的点点松黄,不特意寻很难发现,占了“有粉而无瓣,色黄而多香”的名声,春来采之,和蜜做饼,也是道清甘甜香有所益的点心。我小时候吃清明团子,最喜欢那点甜丝丝的天然松花黄。
这等好味,东坡先生定不能缺席。守定州时,捣鼓点花馔是他的吃喝日常。松花、槐花、杏花入饭共蒸,密封数日后得松花酒,估计此酿非比寻常,于是挥毫留下字数最多的《松醪赋》。另有一趣少人提及,《本草图经》言,松黄点汤甚佳,极细的粉末在宋人点茶时堪称天然茶粉,看来酿酒之外,春水煎茶怕也是主角了。
转至明清,花馔之事日臻完善,相关记载的谱录大量涌现。《遵生八笺》中可见如黄香萱、金雀花、铺带花等数个新晋品种;清代顾仲撰写《养小录》,特设”餐芳谱”一章,详尽描述牡丹、枣花、腊梅等更为常见的20余种花卉饮食制法;皇宫膳单也没闲着,开发出牡丹头汤、木樨糕子汤、玫瑰露、菊花火锅等花样吃食。这一前朝雅食,不再是上层社会的独享专长,流向街市民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姹紫嫣红开遍。
当花第一次成为成熟产品,还不是玫瑰花饼,最早出名的要属“三清茶”。乾隆其实是个大吃货,在位60年,每天菜肴南北结合、满汉融汇,但饮食有节。他的食谱里常有锅子、蒸食、熟食、酱菜,主食会有汤粥,也爱白菜豆腐。他春夏秋冬按季节养生,讲究“食勿言,饮勿醉”。他喜欢小酌,年年最后饮屠苏,雄黄烧酒过端午,八月十五桂花酿,人共菊花醉重阳。乾隆设计的三清茶碗像红绿灯一样扎眼。大概想说,那时候,上面有人请喝茶,是个喜事。
皇帝请喝重华宫三清茶,是清代宫廷君臣社交活动的重要形式。梅花、佛手、松实的三清茶是乾隆发明的,他泡茶要用御制茶具,上面印有乾隆写的《三清茶》诗。水一般用雪水或玉泉水。
四川人爱的火锅自清代,就和花分不开,我说的可不是花椒的花。有人说火锅就要辣的,不辣不正宗。我可不同意!其实,重庆火锅传到成都短短十年,原来叫麻辣火锅或者毛肚火锅,后来直接席卷成都餐桌。成都相对精细的饮食方式,后来反哺发扬了重庆的火锅文化。国内火锅流行自明末清初的重庆嘉陵江畔码头,一开始是船工的餐饮方式。重庆火锅也并不是现在什么下水都吃,只是牛毛肚、猪黄喉、鸭肠、牛血等,现如今连腰片、撒尿牛丸、耗儿鱼都流行了。
原来的成都火锅是不辣的,但是放菊花!“菊花火锅”是老成都秋天特别优雅的锅,慈禧是最早的代言人。那时候放了鲜菊花的汤底是精心熬煮的高汤,有清汤与白汤两种,涮里面的有四生片(鱼片、鸡片、腰片、胗片)、四油酥(馓子、油条、炸粉条、花生)、四素菜(豌豆尖、菠菜、白菜、香菜),现涮现食。到了冬天,就换成腊梅汤底,美不胜收。我们所说的火锅,已经不是船工码头工人,要解决吃饭问题。真正让重庆火锅发扬光大的,其实是包容!
“吃花分两地,云南和其他”“赏花之人固然众多,食花之人从古至今、天南地北却也没有缺过”。今时今日的采花界,盛传一句“吃花分两地,云南和其他”的共识。拜独特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所赐,天选“鲜花王国”的可食用的花卉就有300多种,尤其春季,是菌子季前的另一波狂热。在这里,花不需要被特殊对待,不为雅兴,只是恣肆的纯粹的好吃。花都开好了,不尝怎么行?
棠梨花是开春云南菜场的主角,以花苞为食,采摘后经焯水、浸泡、漂洗等操作去除涩感。原产地的做法更加直给,搭配酸菜或豆豉爆炒,清香微苦;隐藏吃法是搭配腊肉丁或火腿捏成粑粑,咸香软糯,是云南人最懂的第一口春味。
地黄花、槐树花、美人蕉…嚼嚼吸吸,童年都是甜的。其实金雀花,是食用野花中最鲜甜的一种,在花花世界黄灿加身,总之甜美外形很惹眼。因在树上时有刺保护,且要赶在花瓣张开前采摘获得巅峰口感,每颗得来都费点功夫。和鸡蛋组队,蛋香花香相互渗透,滑嫩蛋液也把花苞衬得分外清脆,如果花多蛋少,简直奢上加奢。
至于处理相对麻烦的芋头花,美味当前,辛苦不值一提。去掉花苞中有毒素的花蕊,接着分开花杆和花苞,再将花杆去皮分段,整个过程才算完结。芋头花和茄子作为在地cp,在市场常常合体出现,切成段的花杆和茄子炒至半熟,再上锅蒸20分钟,此时花已软糯溜滑,切记一定要做熟,否则会被麻感攻击。芋头花的花冠晒干、炸后做香料。杆子用来做酢或者蒸来吃,云南美食家胡乱老师的招牌菜“酱焖芋头花”(只用杆)就是用这个做的。
云南之外,木槿正盛。《诗经·大雅》中的“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说的就是人们采摘木槿花作食材的情形,清朝的陈淏之还发现“其嫩叶可代茶饮”。如今更常食用的花蕾,洗净择去花蒂,用焯水、清蒸或盐水浸的方式杀腥去涩,而后入粥煮汤,清炒煎炸。木槿花量极大,永远繁花满树,故得“无穷花”之名,但每朵朝开暮落,寿命仅留一天,及时采来吃掉,也算物尽其味了。
每到五月,几乎整个包邮区的“小时候”都是老奶奶沿街售卖的玉兰花香。一旦路边的玉兰花都开了,我想每天从花底穿过,用慢镜头的时间穿过。让鼻子、脸、手、裙子、袜子、内衣、腋窝...一件件香过去。我的怀念,被一道叫“黄皮玉兰花”的甜品勾起。看着颜色寡淡,其实嘴里花果调的“天山雪”遇“雪崩”,香气一层层崩开。虽然是法式甜品,灵感无尽东方。古人的智慧,也穿越时代而出,花香满地。
暴雨前,我又在自家院子里收到两支兀自开放的昙花,吃起来鲜脆中带点粘,这就是人间至味。盛开时候剪下她们当然会更嫩些,可是我更愿意自己撞见的,刻意安排的,等来的,催来的,总归在舒服前还隔了一个什么。
随风随雨来,愿来则来的,吃花不迫花,这种“好吃”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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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婆 问
你 喜 欢 吃 花 吗 ?
"背人不语向何处?
下阶自折樱桃花。"
——李贺《美人梳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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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一样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国》《人间值得369》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