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28）

宋·叶梦得诗之“惭愧儿童话请缨”（续二）

雨后为山亭独卧

[宋]叶梦得

过雨虚檐气稍清，卧闻刁斗起连营。

几看薄月当轩过，惊见阴虫绕砌鸣。

汹汹南江浮静夜，寥寥北斗挂高城。

白头心事今如许，惭愧儿童话请缨。

网友鹿出上林问：此诗中的“儿童”，网上有四种理解，一是“自己年轻时”，二是终军世称“终童”，三是“那些少年儿童”，四是叶梦得的儿子“叶模”。哪一个更接近诗意呢？还是有其他的解释？

钟振振答：（接上期）

（四）说此“儿童”是叶梦得的儿子叶模，只说对了一半。

为什么说它“只说对了一半”？因为这里的“儿童”包括叶模，但不仅限于叶模。

上一期“答疑”，我全文引录了叶梦得的《雨夜与模论中原旦起模与徐惇济游清凉观形势嘉其有志因以勉之》诗。在那首诗里，叶梦得固然对叶模的抗金报国之志与实际行动赞赏有加，却并未明确提及叶模有“请缨”之举。“请缨”二字，明确出现在其《建康集》卷一的另一首诗《小饮示幕府》里：边书日夜急，王旅方徂征。我非刘越石，长啸徒登城。缅想豺与虎，行当筑鲵鲸。传车日边来，风雷走天声（连日中遣奄人赍金帛犒师者经过）。黄旗三面至，捷奏纷纷横。天堑限南北，长江正东倾。诸君亦良苦，唾口争请缨。谁云凌烟阁，自昔无书生。巵酒安足辞，勉当建雄名。（李贺诗：请君试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首诗，当作于绍兴十一年（1141）年正月至二月间。当时金酋完颜宗弼（即金兀术）亲率大军南侵，攻占了淮河与长江之间的重镇庐州（即今合肥市一带）等地。前方战事吃紧，告急的文书纷至沓来。南宋中央朝廷直接掌控的精锐部队火速驰援。所以说“边书日夜急，王旅方徂征”。

“我非刘越石，长啸徒登城”二句，用西晋爱国将领刘琨的典故。《晋书》卷六二《刘琨传》载：刘琨字越石。在晋阳，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

西晋末年，刘琨率孤军坚守晋阳（今太原市），围困晋阳的前赵匈奴人军队久攻不下，遂撤围而去。刘琨以清啸、胡笳退敌的故事，过于神化，不足征信，但作为文学典故来用是可以的。叶梦得这里是说：我没有刘琨的本事，登建康城楼而长啸，不过是吁吐胸中的愤懑之气而已，退不了金军的。叶梦得当时的职务是江南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他所能做的只是领导本战区的地方部队与老百姓防守本路各地，并保障中央直属抗金主力部队的后勤供应。战争的胜负，主要取决于中央直属的主力部队。而主力部队并不由他指挥；事实上，他是文官，也没有率军作战的经验与能力。

“缅想豺与虎，行当筑鲵鲸”二句，“鲵鲸”同“鲸鲵”，海中的大鱼。豺虎、鲵鲸，都比喻凶恶的敌人。二句是说，回想当年金人豺狼虎豹般的暴行，愤慨至极，这回定要杀退来犯之敌，用侵略者的尸体，封土筑成山一样的高冢！

“筑鲵鲸”，用《左传·宣公十二年》曰：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京观”，即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这个典故，两宋之际以及南宋人多有用例：

李新《贺赵招讨平晏州启》曰：轻裘缓带，运帷幄之良筹；折馘执俘，筑鲸鲵之京观。

汪藻《张俊检校少保宁武昭庆军节度使制》曰：奋当大敌，援桴鼓以忘身；坐扫妖氛，用鲸鲵而筑观。

张纲《乱后入城》诗曰：已筑鲸鲵观，重新鼓角声。

王洋《韩枢密启》曰：鲸鲵筑京观之封，屡平寇垒；带砺受勋臣之誓，克巩皇图。

张嵲《代王漕问候张督相启》曰：筑京观而封鲸鲵，平泰阶而运枢极。

李吕《秋旱》诗曰：执法若能诛首恶，更将京观筑鲸鲵。

曾协《宾对赋》曰：然后俘宝玉以告庙社，筑鲸鲵而为京观。

许应龙《杜杲除兵部侍郎淮西制置使制》曰：大筑鲸鲵之观，大肆貔虎之威。

李刘《代回史吉州定之到任》曰：带牛佩犊，漫游魑魅之魂；锋蝟斧螗，伫筑鲵鲸之观。

岳珂《经进百韵诗》曰：利兵驱虎豹，杰观筑鲵鲸。

“传车日边来，风雷走天声”二句及其自注“连日中遣奄人赍金帛犒师者经过”，是说：连日来，皇上几次派身边的宦官带着金银、布帛到前方来劳军，经过我建康城。皇上抗金的话语声如风雷激荡，鼓舞人心。“中”，谓宫中。“奄人”，即阉人。

“黄旗三面至，捷奏纷纷横”二句，谓有三支中央直属的主力部队来我战区驰援，胜利的捷报接连不断。

“天堑限南北，长江正东倾”二句，谓我建康城有长江天险，地利亦是阻挡敌军的重要保障。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