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的事。三叔躺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窗外的梧桐树刚抽出嫩芽。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老式电视里还在放着《幸福生活》的片尾曲,门外突然传来大嫂撕心裂肺的喊声:“出事了!出事了!”
三叔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在送完最后一单货物回来的路上,跟一辆大货车迎面相撞。医生说能不能醒过来全看运气,就算醒了,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院子里那株老桑树下,大伯默默抽着烟。烟灰抖落在他那件沾满机油的工装裤上,也懒得拍。三婶眼睛哭得通红,握着一个旧手提包,里面装着三叔的病历本和一些零碎的单据。
“要不要再去看看其他医院?”二伯提议。

“看啥医院?能治好就行。”三婶声音沙哑。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擦了擦鼻子。包的拉链坏了,露出一角发黄的存折。
那段日子,我经常去医院。每次去都能看见三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打盹,手里还攥着一个旧保温杯。杯子是三叔十年前从街上捡的,当时还笑说:“这么好的杯子谁扔的?”盖子磕掉了一块,但保温效果还不错。

病房里总有各种仪器的滴滴声。三叔就躺在那里,呼吸机的管子插在喉咙里,像个破损的木偶。窗外的梧桐树慢慢长出了新叶,又慢慢变黄。
半年后的一个雨天,三叔醒了。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三婶在哪,也不是问自己怎么了,而是说:“分家吧。”
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听见三婶和大嫂在吵架。

“凭啥分家?这些年要不是我们帮衬着,你们早就…”大嫂的话没说完。
“帮衬?”三婶冷笑,“帮衬是这么帮的吗?”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传开了:三婶跪在祖坟前整整跪了一上午。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声嘶力竭地喊:“三哥,我对不起你啊!”
那个本子里记着一笔笔账: 2018年4月,借大哥2万,说是帮补车贷 2019年6月,借二哥3万,说是帮还信用卡 2020年8月,借大姐5万,说是帮交医保…

原来这些年,三叔送货挣的钱,大部分都被大伯二伯他们借走了。每次都说临时周转,可一分钱都没还过。三婶不敢告诉三叔,就自己偷偷记在本子上。
更让人心寒的是后面几页。去年车祸前一周,三叔接了个大单子,要送一批货到省城。大伯知道后,主动提出要帮三叔修修车,结果…“刹车油是大伯换的。”三婶抱着本子哭得喘不上气。

那天下午,天上下起了毛毛雨。祖坟前的泥土被打湿,沾在三婶的裤子上。她还在哭,哭声中带着十几年的委屈和心酸。
路过的村民看见这一幕,都摇着头叹气。有人说:“早就觉得大伯他们不是东西,现在可算是…”
那个笔记本后来被三叔看到了。他翻开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一滴眼泪落在纸上,把字迹晕开了一块。
“别哭了。”三叔对跪在地上的三婶说,“咱们重新开始。”
第二天,三叔让我帮他写了一份分家协议。他的手还不太利索,签名歪歪扭扭的。大伯二伯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但也不敢说什么。
分完家后,三叔卖掉了那辆面包车。他说要换个工作,不想再开车了。现在他在街上开了个小修理铺,修自行车、缝纫机什么的。生意不好不坏,够养活一家人。
有时候我去修理铺找他,经常看见他摆弄着一个坏掉的闹钟或是收音机,修好了就送给街坊邻居。他说:“能修好的东西,就别轻易放弃。”
三婶还是天天往修理铺送饭,保温杯还是那个破旧的保温杯。只是现在杯子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平安”两个字。纸条的边角已经卷起来了,但三叔说什么都不让换。
前几天,我去修理铺的时候,看见三叔在教隔壁王婶的孙子修自行车。小孩把扳手递给三叔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工具箱。三叔笑着说:“没事,咱慢慢捡。”
那个黑色笔记本,三婶说烧掉了。但我知道她其实还留着,藏在床头柜的最底层。有时候半夜醒来,她会偷偷翻开看看,然后在本子最后一页写上几个字。
我问她写的什么,她说:“写点好事,把以前的坏事压一压。”
日子就这样过着。街上的梧桐树又抽出了新芽,春天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