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白发生!

厚德生益 2025-03-23 04:00:05

我至今仍然铭记绍兴三十二年正月的寒风。五十匹战马飞奔而来,马蹄踏过结冰的汶水,发出清脆的声响。张安国正在金军的大帐中烤火吃肉,而帐外的五万军队竟然无人察觉到我们的突袭。当我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冲出营门时,后方的箭雨如同暴风骤雨,将我的皮甲射得满是孔洞。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年轻气盛,心中总以为能一路杀到黄龙府。建康城头的庆功酒尚未凉透,圣旨便把我调往治理荒芜的江阴。彼时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我年纪轻轻,正是磨练的好时机。然而后来我才明白,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其实就是在绍兴三十二年——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抗金的前线。余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惆怅与郁闷中度过,只能一次次回想年轻时的壮举来安慰我这难以平息的热血。我知道,我老了。

淳熙元年,我在滁州救灾,带着通判走遍了十二乡。有位老农捧着救济粮突然泪如雨下,声称几十年前岳家军经过时,也曾给他家分发过军粮。我忽然想起,我是在岳飞被迫班师回朝的那一年出生的。父亲在世时曾多次对我说:“若是岳元帅不回朝,我们如今已是堂堂正正的宋人。”那天我在城隍庙的墙上本想写首诗,然而举笔却怎么也写不出来,“君王事”,“天下事”?后来圣旨又将我调往江西剿匪,经过采石矶时,江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仿佛听到了虞允文大破金军的鼓声。原以为力主抗金的虞允文会重用我,但从我后来的经历来看,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真正让我心凉的事发生在淳熙八年。那时,我在潭州倾尽府库筹建飞虎军,营地刚刚建立,台谏的弹章便如雪片般飞来临安。他们在奏疏中指责我“杀人如草芥”,却不知那些囚徒多是劫掠百姓的溃兵。解散军营那天,有个叫李二的士卒偷偷留下铁甲,称等朝廷回心转意时再用。去年我听说他死在郴州矿场,铁甲早已被典当换药了。

就这样,我被罢官回家。我也意识到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所以归家后,我将带湖庄园命名为“稼轩”,并以此自号“稼轩居士”。此后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乡间闲居。值得一提的是,淳熙十五载冬,某日我正倚栏观雪,忽见河岸有人影执缰,寒刃惊虹——好友陈同甫竟斩马涉冰而来!马首坠处溅起三尺血雾,须眉挂霜的狂士一步步逼近。这厮当年在临安殿前连上三疏骂主和派的气势,果然丝毫未减。“幼安兄!”声如洪钟穿林,震落我鬓间几粒雪珠。彼时太上皇新丧,临安城暗流汹涌,这个布衣狂生竟敢踏着金人细作的耳目来会。我大笑着摔碎酒坛:“且看今日鹅湖,是姓赵还是姓金!”遥想当年,耿京大哥帐前,我亦这般单骑闯营。如今廊下看剑的人,竟被他人剑气所慑。山河板荡,到底还剩几副硬骨头?雪夜围炉时,同甫裹着虎皮褥子论兵,须发间还凝着冰碴:“北固亭前埋骨地,留与兄台醉里挑灯看!”烛影摇红处,恍惚又见耿京大哥掀帘入帐。

难得将心中积怨说与故人,那晚我终于睡了个好觉,甚至做了个梦。梦里,一座连一座的军营,座座军营都吹着嘹亮雄壮的号角。练兵场上站着无数身着铁甲的士兵,他们个个精神饱满。原来是军队秋天点兵,即将上前线冲锋陷阵了。我又梦见,千军万马在搏杀,风驰电掣的追击,耳边是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如霹雳的响箭。我好像还看到我军万箭齐发,敌军纷纷落马,我军排山倒海的冲锋,敌军个个抱头鼠窜。有这样运筹帷幄的将军,这样勇往直前的士卒,还有什么敌军不能打败?就在我准备叫好之际,我醒了。眼一睁开便回到了冰冷的现实,摸了摸两鬓白发,我发现我终究是热血难凉。梦境之中,心念所至,万物皆生,恰似幻海拾贝,触手可得;然梦醒时分,所求皆空,仿佛雾里看花,终是虚妄。梦里,敌寇如秋叶般纷纷溃散,溃不成军之景令人豪情满怀;醒来,却见烽火连天,重兵压境之势令人心生寒意。梦中,一统江山之伟业已成,山河壮丽,四海归心;醒后,南北依旧分隔,烽火未息,家国之梦遥不可及。梦中,挥斥方遒,引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意气风发;醒时,镜中白发苍苍,岁月痕迹悄然爬上眉梢,迟暮之感油然而生。梦中之境,越是雄浑壮阔,醒后之景便越是凄清悲凉;梦里之情,越是酣畅淋漓,梦醒之余便越是怅然若失。十日醉语,终须一别。同甫跨马出山那日,带湖竟冻出琉璃色。我忽觉怀中《平戎策》重若千钧,策马狂追三十里。雪没马膝处,但见寒鸦数点,天地苍茫如未裁的宣纸——终究是,把栏杆拍遍,无人会。归途拾得断戟半截,与陈郎赠词并藏匣中。昨夜挑灯看剑,剑穗上红绳已褪成霜色。忽闻北风卷帘,恍惚又是那年斩马声裂冰河。急取笔墨录下:“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北固亭的江风割人,我扶刀数着江面战船。四十年前济南府的秋毫还在眼底晃,韩侂胄的征召令已拍在案头。我这把老骨头咯吱作响——到底还是等到了朝廷重新启用我的日子。我南归整整四十年,终于等来了能上前线打仗的机会。那时,南宋掌权的韩侂胄大量提拔主战派的人,打算对金国发动北伐。那是嘉泰三年,韩侂胄征召我这个老头子出山,让我去做浙东安抚使。我也没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推辞,而是痛痛快快地就去上任了,就想着在晚年还能为国家出份力。

虽说年纪大了,又隐忍了半辈子,但我是整个国家里最清醒、最冷静的主战派。我可没被周围那些喊着要北伐的热闹氛围冲昏头脑,赶紧上疏给朝廷提建议,说北伐得做好周全的准备,从士兵训练、粮草供应,到军官选拔,都得做到尽善尽美,绝对不能马虎,不然肯定得搞砸。开禧元年,我六十六岁了,终于当上镇江知府,驻守在京口这个江防要地。在抗金前线,我可一点儿都没闲着,忙着定制军服、招募壮丁、训练士兵,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期间,我登上北固亭,写下了那首有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在这首词里,我心里特别纠结。一方面,我用廉颇自比,说自己虽然老了,但还是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可另一方面,我也提醒韩侂胄,千万别像以前的北伐那样,匆匆忙忙出兵,最后吃大亏。哪个年代都不缺那些想着邀功请赏的人,缺的是像我这样清醒又有原则的人。在主战派掌权的时候,我还是被人弹劾了。开禧北伐按计划开始了,可我却辞官回家了。战争的结果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南宋因为军事准备严重不足,刚开始赢了几场,后来还是输了。霜雪满襟的暮年,我常独坐北固亭数江上桅灯。那些熄灭在风浪里的星火,多像我们这代人未竟的志业。四十年来,我见过太多金戈化犁铧、热血凝冰棱的故事,才懂得人间万事不过磨剑石——锋刃愈利,裂痕愈深。擦拭断戟时,铁锈竟簌簌剥落如泪。恍然惊觉,我毕生所求的"补天裂",原是要用脊梁填塞这破碎山河。醉里挑灯看的不只是剑,更是当年那个纵马踏碎五十里霜天的少年。而今白发垂肩,方知最锋利的箭矢不是射向敌营的狼牙箭,而是命运射向志士的四十载光阴。带湖冰面又传来孩童嬉闹声。他们追逐的纸鸢飞得比战旗更高,却不知这片天空曾飘满狼烟。也罢,且让后辈们笑骂着放起新糊的纸兵纸马,总有人会在史册里读到,有个叫辛幼安的老卒,至死攥着半卷未写完的《平戎策》。

后来我听说,韩侂胄又想把我请出来,拿我当抗金的一面大旗。这次给我的职位是枢密院都承旨,这可是个很重要的军事职位。可等皇帝的任命诏书送到我江西乡下的家里时,我已经病得很重了。我没去上任,因为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象征罢了。开禧三年(1207年),我六十八岁,就这样病逝了。临死的时候,我还大喊着“杀贼”。同一年,权相韩侂胄在朝廷里被人暗害死了,开禧北伐彻底失败。可怜我啊,到死的时候,我的家乡山东仍在金人的统治下,依旧沦陷。

收复中原,一直是我心中的梦,可如今看来,根本无望实现。我越是不认命,这人生的悲剧色彩就越浓。或许,后人提起我会说我执拗,又或许会说我精忠报国,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作为宋人,自靖康之难起,便在庙堂中燃起一股火焰。先是宗泽、岳飞,再是我、陆游等人,之后,它又将在一个叫文天祥的人的心中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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