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84年夏,高考报名现场。
温书鸢凝着墙上漆红的‘今天力争考大学,来年为国搞科研’的标语,再一次确定她真的重生回到了四十年前。
热热闹闹的红砖瓦房教室,同学们都挤在脱漆讲台上填写报名表。
唯有温书鸢被老师劝:“温同学,你确定为了嫁给陆营长,不报名参加高考吗?”
慈祥的一句,震醒温书鸢的灵魂。
她紧紧抓住老师的手:“不!我要报名参加高考!您说得对,我们读书人不该沉溺情爱,应该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才对。”
重来一次,她再也不要嫁给小叔陆闻深了。
也再不会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蹉跎一辈子。
“好好,你想通了老师就放心了,这两个月好好准备,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老师等着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
填好高考报名表,走出学校,凝着满大街穿着蓝色工人装,骑着二八大杠的人们,温书鸢才有重生的真实感。
她抬手遮住阳光,笑出了声。
真好。
这辈子,她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一路走回家属院,远远看见站岗亭旁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
她一眼就看见了身板挺直,穿着作战服的陆闻深。
高大的男人留着短刺板寸,俊朗硬气。
陆首长的小儿子,全北京城军功第一的营长,冰山禁欲的气质,单拎出哪一个都叫人为他侧目。
上辈子,和这样的男人朝夕相处,情窦初开她难免心动。
正想着,陆闻深清凌的目光刺来。
不等她开口,就见男人沉着脸走来,大手一把箍住她:“跟我进屋!”
温书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路拽到了卧室。
接着,陆闻深从口袋掏出一扎信拍在红木书桌上。
“你17岁告白时我就警告过你,收起你对我自以为是的喜欢,你竟敢把情书寄去部队,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娶你?”
“我是不是还是对你太好?以至于你还不死心?”
温书鸢僵住。
17岁以前,陆闻深才是真的对她太好。
是他从烈士陵园把成为孤儿的她接回陆家,天生冷情的他唯独对她温柔,要什么给什么。
时隔两辈子,温书鸢凝着愠怒的男人,第一次诚恳认错。
“小叔,对不起。”
陆闻深生气的脸色蓦地停了一瞬。
没料到倔了两年的温书鸢突然妥协。
却见温书鸢低头缓缓捡起情书,将一封封“致闻深”的情书,当着他的面,刺啦一下,全部撕碎。
在陆闻深诧异的目光下,她把碎纸扔进垃圾桶,诚恳又决绝承诺:“你放心,这辈子我再也不会想着嫁给你。”
因为她会亲手斩断和他的所有关系。
陆闻深认真看了温书鸢几秒。
瞧着并不信她的话,但神色温和了不少:“你能这样想很好。你的人生才开始,光缠着我能过什么日子?”
“以后也别想着跟我爸撒娇,就算他给我施压,我也不乐意娶你。”
温书鸢怔了瞬。
陆爷爷和她外公是战友,对她也很好,上辈子她的确求着陆爷爷逼陆闻深娶了她。
她以为是幸福的开端,可迎接她的却是一辈子的冷落。
所以这一世,她给出陆闻深满意的答案。
“小叔你放心,我这一次一定说话算话,不再纠缠你。”
第2章
她的乖巧终于让陆闻深点头。
等他离开,温书鸢才打量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卧室。
桌上的收音机,抽屉里的大白兔奶糖,床头的海鸥牌照相机……几乎都有陆闻深的影子。
温书鸢把这些东西收进柜子,桌上只留下高考书。
她说到做到,从今天起,那个喜欢陆闻深的温书鸢彻底死了。
这辈子,她要像老师鼓励的那样,响应国家的号召,争取考上国防大学,强化战斗科技,为守护祖国做贡献!
接下来一个月。
温书鸢每天早出晚归,重拾学业,就差睡在了教室。
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这天傍晚,她做完最后一套试卷回家,肚子饿得咕噜响。
大院里一片寂静,钟声敲响十一点。
温书鸢端上冷饭刚扒了一口,一月不见的陆闻深忽然回家了。
“小叔。”
温书鸢不由放开筷子,陆闻深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温书鸢桌上毫无热气的饭,脸色顿时冷下。
“不好好吃饭,瞎折腾什么?身体垮了当谁会心疼?”
嘴里还没咽完的凉米饭堵在喉咙,噎得温书鸢说不出话。
她才没故意折腾自己让他心疼。
没人比她更清楚,陆闻深早就不会心疼她了。
而陆闻深骂完就自顾自上楼,也不管温书鸢难受不难受。
她坐下继续吃饭,干硬的饭粒划过她的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痛。
心头突然升腾一股寄人篱下的失落。
陆闻深不欢迎她后,陆家再也没有曾经那种‘家’的自在和温暖了。
好在,她高考完就能离开了。
……
很快,高考倒计时迎来了第20天。
为了鼓励大家,学校举办了高考动员大会,带着全校学生去城郊的军营参观。
温书鸢跟着老师来到部队,但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到处好奇,这地方她两辈子不知道来了多少次。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找个地方多做一套数学题。
她离开人群,想找个地方坐,不承想,一走出拐角竟然遇见陆闻深。
四目相对,男人骤然黑脸。
劈头盖脸地指责:“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又假借老爷子的名义往军区跑,你就是这么考大学的?”
可但凡他多看一眼,就知道今天很多学生都来了军区,就知道温书鸢不是故意找他。
温书鸢也没解释,只说:“对不起小叔,我这就走。”
说完,她抱着书和试卷就要走。
没承想,陆闻深却拦住:“去门口等我。”
命令一样的语调,好像温书鸢只配这样冷漠对待。
温书鸢没说什么,听话走到门口。
就在她疑惑陆闻深留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就见他带着一个穿白色碎花裙的年轻女人朝她走来。
看清女人的脸那瞬,温书鸢顿住。
沈清清,陆闻深的同校师妹。
上辈子,沈清清一辈子没嫁,却有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孩子。
温书鸢嫁给了陆闻深一辈子,却无子。
临死前温书鸢才知道,沈清清那一对儿女是陆闻深的。
难怪陆闻深那么照顾孩子,生病了,咳嗽了都亲自送去医院,还认了孩子做义子义女。
所以陆闻深不肯接受她不仅是因为辈分,还因为她占了他心上人的位置。
怔忪间,陆闻深已经带着人到了温书鸢面前,清冷介绍:“书鸢,这是沈清清,你的小婶婶。”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在一起了?
“书鸢?看什么呢看呆了?”沈清清甜笑着打断温书鸢的思绪。
温书鸢扫了一眼两人亲密握着的手,只觉得上辈子的一切都如过往尘烟。
随即,她微微一笑:“嗯,看你们般配。”
第3章
温书鸢不知道陆闻深是怎么想的,跟沈清清约会竟然还带着她。
供销社内。
陆闻深和沈清清说说笑笑。
温书鸢跟在身后,安安静静地当个空气人。
路过冰棒售卖柜,沈清清忽然发话:“闻深,天气太热了,你给我买一根冰棒解解暑吧!”
温书鸢跟着看过去,棉被盖着的老式保温冰棒柜旁,正扒拉站着几个流口水的小孩儿。
可陆闻深却拒绝了。
“你昨晚踢被子着凉了,今天不能吃冰激凌。”
温书鸢的手不自觉攥紧衣裙。
昨晚,他们在一起。
她抬头看去,刚好能看到陆闻深翘起的唇角,带着久违的温暖与宠溺,却不是给她的。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直白,陆闻深忽地扭头冲她瞥来,笑容收敛。
“你也不能吃。”
温书鸢无措低下头,低低嗯了一声。
从前,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陆闻深都会第一时间给她送来,她想吃的东西,就算是大半夜,他也会给她买来。
只有在她生理期嘴馋的时候,他才会摸着她的头笑着拒绝。
可现在,他对她只有冷脸。
在供销社转了一圈。
陆闻深手上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购物袋。
雪花膏,布拉吉,梅花牌女士手表……
沈清清试过什么,陆闻深都买下来,惹得卖货员直夸他俩感情好。
若是以前,温书鸢根本听不得这个话,早就又哭又闹,喊着陆闻深是她男人这种话了。
但现在,温书鸢全程安静乖巧地。
直到路过糖果专区,陆闻深像是突然想起了温书鸢,回头看了她一眼。
随后开口:“同志,给我拿一罐奶糖。”
不料话没落音,沈清清就笑着阻拦。
“我高中喜欢这个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不过我现在不吃了,这糖吃多就牙齿痛,痛起来可难受了。”
说完,沈清清就亲昵抱住陆闻深手臂,继续往前走。
温书鸢却愣在原地,望着那盒糖出神。
她爱吃甜,从前她一哭,陆闻深就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大白兔奶糖喂给她,哄她开心。
她以为,大白兔奶糖就是陆闻深对自己上心,喜欢自己的证明。
到头来,也是她沾了沈清清的光。
哪怕从头再来,哪怕这辈子已经决定不缠着陆闻深,但此刻心还是堵得难受。
温书鸢攥紧双手,终于开口:“小叔,我累了,先回去了。”
陆闻深回过头,没有特地走到他身边,只淡淡颔首:“回去休息一阵,记得好好看书。我记得你小时候立志要考清华。”
“你小婶婶在清华读博,等你考上了就是我们的师妹,我们会送你个满意的升学礼物。”
但现在,温书鸢已经不想考清华了。
小时候哪里懂什么未来,她只是觉得陆闻深是清华的学生,陆闻深厉害,清华应该是最好的大学。
而且,清华就在北京,离大院近,离陆闻深的部队也近。
她不过是想跟随他的脚步,想黏在他身边。
但现在,她想考的是国防大学。
她想为祖国,为人民的建设尽自己一份力。
但这些,都没必要和陆闻深说了。
道别后,温书鸢很快回到家。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柜子里找出之前收起来的一盒大白兔奶糖。
糖盒有些旧了,彩绘的大白兔微微变色。
这是她17岁告白之前,陆闻深带给她的,两年来,她一直没舍得吃。
保质期早就过了,糖纸发黄,跟化了的奶糖粘在一起,温书鸢好不容易撕开一颗,送进嘴里,却再没了记忆里那股温暖甜蜜的奶香。
丝丝缕缕的苦涩在唇齿间蔓延,她皱着眉,低头吐了出来。
“过期的糖,果然不能要了。”
过期的温暖,也不该沉溺,无需缅怀。
她抱着糖盒下楼,准备丢掉,谁知在大门口迎面遇上回来的陆闻深。
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糖盒,并没认出这是他送的,反倒说:“少吃糖,对牙不好。”
听到这话,温书鸢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心口说不上来的闷堵。
随后,她当着陆闻深的面,将糖丢进垃圾桶。
“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吃了。”
第4章
温书鸢扔掉大白兔奶糖之后,就像扔掉了身上一道枷锁。
她更加努力钻研课本,用十二分精力备战高考。
陆闻深这段时间也没像之前那样避嫌住部队宿舍,他每天训练完都会回来,不仅回来,有时还带着沈清清来吃饭。
短短半个多月,大院的老人小孩,都知道沈清清是陆闻深的未婚妻,见到他们都开玩笑说要讨喜糖吃。
很快,迎来高考前一晚。
晚饭时。
陆闻深又带沈清清坐上了餐桌,坐在曾经属于温书鸢的位置。
温书鸢什么没说,挑了个离陆闻深最远的地方坐下,安静扒饭。
可沈清清却突然把话题引到了温书鸢身上。
“书鸢,等你考上清华也到年纪谈恋爱了,我是你小婶婶,虽然大你几届,但在学校也能照顾到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尽管跟我说,我帮你介绍。”
闻言,陆闻深也看了过来,眸光晦暗。
温书鸢放下筷子,她明白沈清清这么说,是生怕她以后继续缠着陆闻深。
但他们都不知道,她真正要报考的是国防大学。
清华和国防大学,一个北一个南。
等她考上国防大学后,若不是刻意回来见陆闻深,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遇。
沈清清的提点很多余。
温书鸢笑了笑,声音不大,语气平和又真诚:“谢谢,不过不用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
话落,屋外响起一道车鸣声,接着就听警卫员喊:“陆老首长回来了!”
温书鸢眸光一亮,重生这段时间,陆爷爷一直在外地视察,她还没见到他呢。
快步奔出去,恰好见到精神矍铄的老人下车,手里还提着一个喜庆的红双喜包裹。
“陆爷爷!”
“书鸢丫头,快来,爷爷给你带了礼物,给你高考加油!”
温书鸢眼眶有些热,正要过去,就听“嘭嘭”两声,院子一角的烟花逐一绽放,整个夜空都在炫丽花火的照耀下,明亮了起来。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夜空。
陆老爷子欣慰点头,拍了拍陆闻深的肩膀。
“不错,跟我想到一块儿了,还记得书鸢喜欢看烟花,准备礼物给她打气呢。”
陆闻深看了温书鸢一眼,随后却握紧沈清清的手走到陆老首长面前:“爸,这是沈清清,你未来的小儿媳妇。”
“今天是清清的生日,烟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陆老爷子微愣住,目光略过沈清清,担忧看向温书鸢。
温书鸢依旧笑着站在原地,实际上却因为陆爷爷的关心酸了鼻子。
陆爷爷是这世界上唯一不分对错都挺她,对她好的人。
可惜,她上辈子沉溺情爱,辜负了他的爱国教导。
烟花在一阵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温书鸢率先打破僵硬:“烟花很好看,爷爷,小叔,你们慢慢聊,明天要高考,我就先上楼睡觉了。”
“好好!今晚好好休息,明早我让你小叔送你去考场。”
没等陆闻深的反应,温书鸢上了楼。
心无旁骛,一夜好眠。
第二天,迎来高考。
昨晚还晴朗的天却下起了大雨。
可当温书鸢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却看到里面坐着沈清清。
陆闻深难得解释一句:“清清要去清华开紧急研讨会,和你的考场顺路,我就一起送你们过去。”
温书鸢沉默上了后座。
她从小就容易晕车,而且晕车后就头疼一整天,这些陆闻深明明都知道……
外面下着雨,不能开窗。
温书鸢闭上眼睛默数着时间,掐着手心抵挡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
突然,沈清清惊叫一声:“坏了!我的文件忘带了!闻深,怎么办啊?要是没有这份文件,这次的研讨会就没办法进行。”
温书鸢心头一紧,睁开眼看向陆闻深。
却见他蹙眉低头看了眼手表,就拿起雨伞递过来。
“过了这个路口,对面就是考场,离考试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你有足够的时间走过去。”
陆闻深一向说一不二,尽管温书鸢难受得厉害,却还是接过伞下车。
她必须及时赶到考试现场,否则就会被取消考试资格。
车外的雨很大,风也大,雨‘邦邦’砸在伞面上,五步之外模糊了视线。
吉普车很快调转车头,消失不见。
温书鸢抱紧考试袋,摸索着向前。
越走眼皮跳得越厉害,这时忽然听见轰鸣一声——
“小姑娘!快让开!前面的路塌了!”
第5章
“路塌了,过不去了!”
温书鸢被好心人扯着后退。
下一秒,地动山摇。
温书鸢扔了雨伞拔腿就跑,只把装着准考证的小包紧紧护在胸前。
路塌后,前面断了个几十米深的大坑,温书鸢只能绕路去考场。
原本不到200米的距离,她要绕路跑大半个城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十分、五分、三分……
进入了倒计时。
她的心跳与雷声共鸣。
“叮铃铃!亲爱的1984年高考考生,考试即将开始,考场将关闭大门,请大家检查好考试文具,等待监考员分发试卷。”
广播声穿过浓重的雨雾,撞钟似的砸在温书鸢心上。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连滚带爬奔到考场大门。
“同学!你怎么才来!快进去!再慢一分钟就要取消考试资格了!”
……
从早到晚,众学子在红旗下,在伟人语录的红砖教室内,执笔做题。
晚上七点,铃声响起。
高考结束,合笔交卷。
温书鸢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满身的泥水已经干在身上,脸上的泥污遮去不正常的红晕,耳边是嘈杂的嗡鸣。
她强撑着走出考场,却在大门前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意识朦胧中。
她隐约听到了陆爷爷的怒骂。
“我不是让你把人送到考场吗?你就是这么送的?要是书鸢出点什么事,将来九泉之下,我怎么跟老战友交代?”
“陆闻深!别忘了这是你亲自去烈士陵园接回来的小姑娘,是你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的!”
温书鸢挣扎着想要睁眼,眼皮却越来越沉。
渐渐地,就连陆闻深的辩解都听不清了。
再醒来。
房间里只剩陆闻深。
见她醒来,他忙起身摸向她的额头,低声问:“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一连串的询问叫温书鸢有些恍惚。
她直愣愣盯着陆闻深,眼前的男人好像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一心疼她,允许她越辈分喊他哥哥的陆营长。
四目相对的下一秒,陆闻深眼里的担忧忽地散去,他收回手坐回原地,恢复了疏离。
“你别想太多,是爸勒令我照顾你。”
温书鸢回过神还是笑了笑:“嗯,我知道,辛苦小叔了。”
早料到是这样。
之后养病的三天,温书鸢缓和陆闻深形影不离。
但他们加在一起的话,不到十句。
她痊愈后,陆闻深被部队召回,出任务去了。
第二天。
温书鸢亲手剪掉了蓄了好几年的及腰长发,恳请陆老首长带着她训练。
国防大学需要的不仅是知识,还有强健的体魄。
虽然成绩没有出来,但她确定自己能考上。
十天后。
温书鸢正绑着沙袋绕着大院跑步,猝不及防遇上出任务回家的陆闻深。
他打量了她一眼,就诧异走来:“怎么把头发剪了?”
温书鸢停下,随便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搪塞道:“天热,这样凉快。”
这话说得通。
陆闻深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竟然直勾勾盯着她,挡在门口没让路。
温书鸢狐疑,这时陆老爷子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们,乐呵呵叮嘱。
“闻深你回来得正好,高考考完了,书鸢身体也养好了,你有时间多带她出去转转。”
“爷爷,还是不麻烦小叔了。”
“好。”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温书鸢还没看清陆闻深脸色,就被拽到了吉普车上。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直接把她带到了清华。
看到校门口等待的沈清清,温书鸢明白过来,愿意带她出来转是借口,重点是要来见沈清清。
温书鸢这回没兴趣看他们秀恩爱,找了个借口去了清华图书馆。
清华不愧是闻名的高等学府,各类书籍都有。
温书鸢随手挑了一本介绍国防大学的期刊阅读,一看就入迷,忘记了时间。
直到身后响起陆闻深低沉地询问:“国防大学?你看这个学校的介绍干什么?”
第6章
“没什么,随便看看。”
温书鸢随口扯谎。
哪怕陆闻深抬手拿走她手中的书籍,用审视的姿态盯着她,她也面不改色。
“你什么时候对国防大学感兴趣了?你从小就吃不得痛,难道还想当军人?”
不等温书鸢找借口回答,就见沈清清小跑过来,一把拉住陆闻深:“闻深,我护手霜挤多了,分点给你吧。”
大热天,男人的手被沈清清翻来覆去涂上油腻的护手霜。
从前,温书鸢也很想像沈清清一样给陆闻深涂护手霜,她喜欢栀子花味道的护手霜,想让他染上和自己一样的味道。
当时,陆闻深拒绝得干脆,还说最不耐烦这种糯叽叽不男人的行为。
但现在他只含笑望着沈清清,已经忘记了刚刚对温书鸢的质问。
温书鸢乐得轻松。
三人逛到下午才离开清华。
期间,温书鸢以为要去学校领取‘高考志愿表’,就和陆闻深他们分开了。
傍晚回到大院。
温书鸢径直去书房找陆爷爷,想询问填报的细节,不料,却听见里面传来陆爷爷和陆闻深的对话。
“闻深,你对书鸢好一点,小姑娘心思细腻却是个倔的,不要等人家真不要你了,没地方哭去。”
温书鸢敲门的手一顿。
紧接着,就听陆闻深无奈的语调传出——
“爸,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我对书鸢没半点男女之情,我喜欢的是沈清清。”
这种话,温书鸢已经听了两辈子。
如今再听,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难过。
温书鸢径直回了房间。
展开手中的‘高考志愿表’,她拔开笔,凝着纸上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然后都填上国防大学。
她想,离开陆闻深,应该是重生后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
第二天。
温书鸢下楼吃早饭,就见陆爷爷和陆闻深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书鸢来了,志愿填好了吧,一会让闻深开车送你去学校交志愿表,顺便把开学以后要用的东西买一买,提前准备起来。”
陆闻深捏着筷子,完成任务般应下:“知道了。”
一顿早饭,温书鸢只简单对付了两口。
她本来没打算买东西。
国防大学距离北京一千五百多公里,她一个人上路,行李太多终究不方便。
上车后。
温书鸢自觉地坐上后排,陆闻深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张了张嘴,却只问出一句:“你的三个志愿都填了清华吗?”
闻言,温书鸢轻“嗯”了一声。
不料,陆闻深的脸色却不好看:“现在高考都是先填志愿后出分数,万一你的分数不够上清华,你就没大学读了。”
“把志愿表拿出来,我帮你改一下。”
温书鸢不由握紧文件袋,不想被陆闻深看到自己填了国防大学。
陆闻深知道了陆爷爷就会知道,陆爷爷上辈子逼陆闻深娶她,很大原因是觉得能把她留在身边,能好好照顾。
要是被陆爷爷知道她填了千里之外的国防大学,肯定会着急。
等入了学,成了定局,她就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到时候,陆爷爷也能放心了。
所以,温书鸢拒绝了陆闻深的好意。
“不用了,我对自己有信心,小叔你开车吧。”
之后,陆闻深冷着脸没再说话。
一路无言到了学校。
很快,温书鸢就交完志愿表出来。
这会,陆闻深身边多了一个沈清清,她并不意外。
“鸢鸢,闻深说今天要带你去买东西,我是你小婶婶怎么能不来呢,咱们女孩子的事情,他这个大男人哪里懂啊。”
“不过,我约了照相馆,可以先去照相再给你买东西吗?”
温书鸢点头:“我都可以。”
可到了照相馆她才知道,沈清清是和陆闻深拍结婚照。
第7章
照相馆内。
沈清清换上一套大红的布拉吉,亲密挽着陆闻深,冲温书鸢笑。
“书鸢,我这裙子是你小叔特地为今天选的,好看吗?”
照相馆内的工作人员抢着回答:“好看好看!你们这对新人男俊女美,是我拍过的新婚夫妻里最般配的一对。”
“将来你们生的儿子女儿一定好看!”
沈清清抿冲着陆闻深羞涩笑:“我倒是想生个像你的儿子,你呢,以后希望生儿子还是女儿?”
陆闻深微微一笑,回答得一本正经:“儿子女儿都喜欢。”
温书鸢倚靠在墙壁上,静静看着他们幻想未来。
也不算幻想吧,毕竟上辈子,沈清清确实给陆闻深生了一对龙凤胎。
有儿有女,挺好。
从照相馆离开后,陆闻深如约带着温书鸢去供销社购买大学用品。
忙完回到大院,已经是傍晚。
陆闻深把温书鸢送到后,又匆忙开着离开了。
温书鸢疲惫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忽然梦到了前世死亡那一天。
那时候,她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但她还是拖着病体给陆闻深做了一大桌子他喜欢吃的菜,因为那天,是陆闻深的入伍纪念日。
当初,她刚被接到陆家,敏感又不安。
大院的小孩笑话她是没用的拖油瓶,没人要的可怜虫,她躲着哭,是陆闻深哄着她,拜托她给他办‘入伍纪念日庆祝’。
告诉她,他需要她,她很有用,更不是没有人要。
后来,每年他入伍纪念日那天,他都会回大院,她也会盼着、期待着,给他准备不同的惊喜。
哪怕他后来厌恶她,她也依旧坚持。
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清晨,温书鸢醒来,瞧着镜子里自己脸上干涸的泪痕,心头却莫名地轻松。
就像彻底挣脱了某道枷锁。
她想,昨晚的那场泪应当是她潜意识里,允许自己和上辈子做最后的道别。
上辈子的温书鸢,再见。
这一次,她只盼着努力报国,在科研上闯出事业,做出成就。
接下来的日子,温书鸢又投入体能锻炼。
短短十几天,原本软绵绵的她还真练出几块腹肌。
高考成绩不久也下来了,温书鸢超出清华分数线近三十分,被国防大学录取也是板上钉钉。
她趁着陆爷爷和陆闻深都不在家,陆陆续续把衣服,书等大学需要的用品寄往了国防大学。
短短三天,原本满当当的卧室就空了。
只有书桌旁放了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这些年陆闻深送她的东西。
收音机,海鸥牌照相机,陆闻深送她的一等功奖章……她都不打算带走。
它们就留在这个房间,看陆闻深以后怎么处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轻松了,这晚温书鸢胃口很好,来了兴致,特地下厨多做了几个菜。
将最后一道醋熘茄子端出厨房时,正好遇见了回来的陆闻深。
他扫了一大桌子菜,揉着眉心满是无奈:“我不是说了,以后不用给我办入伍纪念日的庆祝?我没时间参加这种小节目。”
温书鸢愣住,抬头看了一眼日历。
巧了,今天正好是陆闻深的入伍纪念日。
她有些尴尬:“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但陆闻深显然不信,匆匆进屋又匆匆出门,临走还撂下一句:“我带你小婶婶出门办事,你开学之前,我不会再回来。”
“嘟嘟!”
吉普车很快发动,消失在夜色里。
温书鸢笑了笑,独自坐下,一口接一口吃饭。
陆闻深还是不相信她不会缠着他。
没关系,很快他就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
第8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8月中旬。
国防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
老师亲自把通知书送到温书鸢手中:“恭喜温同学,你是我们学校唯一考上国防大学的学生。”
“按照国防大学的开学要求,你明天就要走了,车票是明天上午十点,你收好。”
临走之时,老师还笑着叮嘱:“今天晚上,可要和陆老首长和陆营长好好告个别。”
“他们这些年一直很关照你,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陆营长每天军营学校来回跑,就为了盯着你吃饭,生怕你饿瘦了。”
温书鸢握着通知书上耀眼的八一军徽,安定笑了笑。
“好的老师,等陆爷爷和小叔回来,我会和他们好好道别。”
她并没说,陆爷爷外出视察,陆闻深陪沈清清出门,他们今晚都不会回来。
回到卧室,温书鸢小心翼翼把通知书放进包袱内。
随后坐在书桌旁,抽出一页信纸,写下道别……
这一夜,温书鸢睡得很好。
早上7点,她按照平常的生物钟醒来。
洗漱好,想着时间还早,自己这一走很难再回来,就把被单和毯子抽出来,拿到楼下洗。
谁知刚要下楼梯,却碰见也抱着被单,正要进陆闻深房间的警卫员。
见她看着,笑着主动解释:“我手里的大红婚庆四件套是陆营长特地吩咐要换的,他过两天就回来了。”
大红婚庆,看来陆闻深是要和沈清清结婚了。
也不奇怪,毕竟他们结婚照片都已经拍了。
温书鸢笑了笑,平静下楼洗被单。
忙完后,已经到了八点半。9
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要上火车了。
温书鸢上楼,准备拿上行李离开。
谁知进屋拐角处,又遇上抱着一大堆东西出来的警卫员。
‘啪嗒’一下,一只眼熟的栀子花味道护手霜掉了下来。
温书鸢弯腰捡起来,递过去。
警卫员却没有接:“你丢进垃圾桶就好,这些都是陆营长吩咐要扔掉的东西。你手里的护手霜都过期两年了。”
“好。”
温书鸢随手将护手霜扔进去,转身上了楼。
提起包袱临走前,她最后仔细打量着自己生活了两辈子的屋子,最后视线落在书桌玻璃下压着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17岁的她和22岁的陆闻深。
这也是两人之间唯一的合照。
“都要走了,这照片就不留着惹人嫌了。”
她抽出合照,利落一撕,只把陆闻深的那一把留下书桌上,就放在道别信旁边。
随后,她转身离开。
一路走远,再也没有回头。
……
两天后。
回大院的路上。
离家越近,陆老首长心头越高兴,忍不住歪头跟驾驶位当司机的陆闻深闲聊。
“书鸢这会应该已经收到清华的录取通知书了吧?这孩子真是争气,不光考上了清华,还超出分数线近三十分。”
“要是温家还有人活着,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
陆闻深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笑容:“书鸢一直都很聪明,她只要不走岔路,想做什么一定会成功的。”
“你小子,当面冷冰冰,背后夸起人倒是不含糊。”
“我让你在家陪着书鸢等通知书,你倒好,转眼就跑出来,回头又冲我打听书鸢的情况,你说你图什么?”
陆老爷子的手指隔空点了陆闻深两下。
“这次回去的首要任务,就是给书鸢大办升学宴,让这丫头好好开心一阵。你给我对人家好点。”
陆闻深这回没有拒绝:“知道了,爸。”
他还加快了车速,很快,车子就进了大院。
下了车,陆老爷子吆喝了两声:“书鸢,书鸢,爷爷回来了!”
无人应答,以往那个听到车轮声,那个就会从二楼探出的小脑瓜没有出现。
“奇了怪了,出去玩了?”
陆老爷子拧着眉,却没多想。
而一旁的陆闻深只觉脚下一股不安直逼心底,某根被刻意忽视的弦,突然断了。
他快步上楼,推开门。
温书鸢的卧室早已人去楼空。
书桌上只放着一张撕了半边的照片和一封道别信。
信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陆爷爷,我考上了国防大学,我要报效祖国去了。
陆闻深,再见。
第9章
陆闻深内心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低头看向桌子上那一半照片,一个念头赫然浮现脑海。
书鸢……不要他了。
她说的不再纠缠,不是以退为进,不是故作姿态,是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把他一个人撇下。
陆老爷子从他身后走来。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他手上的信。
一双苍老的眼也沉了下去。
他抬手将信抽走,当着陆闻深的面打开,看了起来。
许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好,也好……”
他拿着信,背着手,没看陆闻深,只佝偻着腰背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他转过身,张了张嘴。
只说:“书鸢走了,不回来了。”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那里已经被警卫员收拾得一干二净。
他发疯似的四处翻找,把原本整洁的屋子搞得一团糟。
却都没有找到那支栀子花香的护手霜。
书鸢走了。
不回来了。
连带着,她告白时送给他的,一直舍不得用的护手霜,也不见了。2
他慌张地叫来警卫员,警卫员却一头雾水:“不是您说,都扔掉吗?”
他说的……
是他说的……
所有的话,都是他说的。
回到温书鸢的卧室。
陆闻深心里的某个角落轰然崩塌。
那些他不曾关注的细节浮现脑海,不知从何时起,温书鸢每一次看向他的眼神,都像是告别。
他突然开始后悔,要是上一次,他留下了,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陆闻深身形一晃,却还是扶着书桌,拿走了那半张照片。
那是22岁的陆闻深。
身边还有温书鸢的陆闻深。
而不是他,被撕下来,抛在身后的陆闻深。
……
湘南,国防大学。
清晨的阳光洒过庄严的教学楼群,校园里洋溢着严肃又充满活力的气息。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校园各处都挂着鲜艳的横幅。
迎宾广场中央,新生报到相处。
温书鸢拖着行李,在一众军绿色的身影中走过,终于看到了“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专业的横幅。
她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过去。
负责接待的学长学姐身姿挺拔,深绿色的军服上戴着一杠两星的肩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温书鸢深吸一口气,走到接待的学姐面前,自报家门。
“中尉学姐好,我是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的新生,温书鸢。”
看到温书鸢,接待的学姐眼前一亮,微笑着握住她的双手。
“温同学,欢迎来到国防大学!我是你大三的学姐张悦,今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联系我。”
她语气亲切又不失庄重,让人顿感温暖。
登记、签到、办理住宿……
忙完这些,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宿舍一共四个人,除了温书鸢和另一个女孩儿之外,还有两名新生没到。
她对床的女孩儿扎着两个麻花辫,娃娃脸,看起来极为内向且不适应,好几次都局促不安地想要走出宿舍,可到了门口,又悻悻归来。
来回转了几圈,终究还是低着头趴在了桌面上。
整理完内务,温书鸢坐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一盒大白兔奶糖。
这是她离开北京之前,特地去供销社买的。
曾经,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她需要别人帮助她来适应。
现在,她不仅可以一个人面对,还能帮助其他人。
温书鸢扬起一个微笑,拿出两颗糖,在对床的女孩儿面前摊开。
“同学你好,我叫温书鸢。”
第10章
“俺……我叫牛青妹。”
女孩儿明显一愣,说话时结结巴巴。
看到眼前的糖果,她一张质朴圆润的娃娃脸上,迅速浮起红晕,摆着手,似乎想要拒绝,却因为紧张,连拒绝的话都没说出来。
温书鸢轻轻握住她的手,将两颗糖放在她掌心。
“青妹,我想去友谊商店买个热水瓶,你能跟我一起去吗?我刚到这儿,一个人有点不适应。”
“当、当然可以。”
牛青妹噌地一下站起身,却又觉得自己太冒失似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我们走吧。”
温书鸢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她主动拉起牛青妹的手,而后者也没有松开。
两个人一边打听,一边找友谊商店。
走了很多弯路,也慢慢熟悉了起来。
“书鸢,你的头发好短,我、我舍不得剪。”
她声音不大,却也不会再回避温书鸢的目光。
温书鸢闻言,抬手在自己脑袋上随便扒拉了两把,细软的发丝很快就又恢复成原样。9
她笑着说:“夏天太热,我随便剪的。”
牛青妹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她垂着眼,语气落寞:“俺娘……我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让我剪。”
闻言,温书鸢皱起眉头。
据她所知,学校里是有内务条例要求的,女同学一般是齐耳短发,扎成马尾也可以,但不能影响戴头盔。
像牛青妹这种又粗又长的辫子,恐怕是不行的。
她刚要说话,就听牛青妹又说:“俺也是没用,俺都偷跑出来上学了,还怕娘的话,不敢剪头发。”
“你也是偷跑出来的?”
“也……?”
牛青妹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你也?”她的音量不自觉拔高,但又迅速压低声音。
“你也有一个想把你卖了的后爹啊?他们不会再来抓你吧?”
听到牛青妹的话,温书鸢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笑着摇摇头,带着安慰的语气开口。
“不会的,谁都不能来把我们抓走,你看门口的岗哨,他们进不来的。”
听了这话,牛青妹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要是真被抓回去,牛棚先生就白教我了。”
“牛棚先生是谁呀?”
温书鸢好奇地问。
提到牛棚先生,牛青妹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整个人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牛棚先生就是住在牛棚里的先生,文质彬彬的,戴着眼镜,他会的可多了,天文地理、数学英语,听说年轻的时候还留过洋。”
“我是小时候放牛遇到他的,他说古有东坡居士,今有牛棚先生,他姓牛,我也姓牛,我们有缘,他教我读书、识字、算数,咱们的、国外的,他都教。”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就像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
但很快,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忧伤。
“后来,先生死了,他一直说要回家,却死在了回家之前。”
她的悲伤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就又重新雀跃。
“我就看他留下的书,藏在牛圈后头的石槽子里,越看就越想看看,山外面是什么。”
第11章
“先生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我想了很久,我不是牛招娣了,上户口的时候,先生帮我把名字改成了青妹,青草的青,我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不能被卖给一个男人,结婚、生孩子,都不行,我不想围着灶台那一亩三分地,一辈子只做谁的婆娘,谁的老娘。”
“我喜欢书上的飞机大炮,我想研究它们!”
“先生说,如果他回不了家,就让我跑出大山,替他回去看看!”
“书鸢,我跑出来了!”
温书鸢也没想到,那么内向的牛青妹能一次说出这么多话。
她的脸红扑扑的,胸膛鼓动,一双眼却亮得发光。
她主动握住温书鸢的手,感激道:“谢谢你书鸢,除了牛棚先生,还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呢!”
……
经此一遭,温书鸢和牛青妹彻底熟络起来。
当两个人手拉手提着热水壶回到宿舍的时候,恰巧在楼梯上遇到了一个提着两个沉重的大箱子,气喘吁吁的女孩儿。
她梳着标准的齐耳短发,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学识渊博。
温书鸢见状,当即就想上前帮忙。5
却被牛青妹拦住。
“我来。”
她把热水瓶交给温书鸢,大步朝女孩走去。
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只见她一手一个箱子,利落地扛上了肩头。
方才还石头似的大累赘,此刻就像两坨棉花似的,轻飘飘地压在牛青妹单薄瘦弱的肩膀上。
她甚至还有余力回头,朝着眼镜掉在鼻尖上的女孩儿开口:“走吧同学,你住哪个楼层。”
“七……七层。”
“书鸢,我们都住七层唉!”
说完,她扛着箱子“噔噔噔”上楼,健步如飞。
温书鸢也没想到,看起来胆小内向的娃娃脸女孩儿,居然是个大力士。
她拎着两个热水瓶,对僵在楼梯上的女孩儿说:“同学,我们也上去吧。”
那女孩儿后知后觉回神,连忙自我介绍:“同学你好,我叫李知渊,是弹药工程的新生,你朋友……太牛了!”
温书鸢与有荣焉,赞同地点头。
“她特别厉害,她叫牛青妹。”
“我也是弹药工程的学生,我叫温书鸢。”
到了七楼,三人才发现他们是一个宿舍的。
而第四位室友,也已经到了。
她一头利落短发,五官英挺,看起来很高冷,说话也言简意赅。
“宁夏。”
说完,她就坐在座位上,不再说话了。
三人对视一眼,挨个做了自我介绍,宁夏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看起来很不高的样子。
李知渊推了推眼镜。
“宁夏同学,你不是弹药工程专业的吧?”
温书鸢看向她,疑惑开口:“你怎么知道?”
“签到的时候扫了一眼。”
牛青妹眼睛睁得圆圆的,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过目不忘,厉害啊!”
而宁夏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只是淡淡的“嗯”一声。
第12章
宿舍的四个人聚齐了。
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性格迥异,但也算相处融洽。
而那两个被牛青妹轻飘飘扛进来的箱子,打开竟然是满满的两箱书,能有多沉可想而知。
就连高冷得连话都不想说的宁夏,在看到李知渊打开箱子后,都不免朝牛青妹多看了两眼。
毕竟,她也轻言目睹了牛青妹扛着箱子冲进屋。
温书鸢的嘴角不自觉抽了抽,指着地上的箱子问李知渊。
“你上学怎么带了这么多书啊?”
李知渊从箱子随便拿出一本《核武的制造》,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这是我的精神食粮。”
温书鸢又转头看向牛青妹。
“这么沉的箱子,你扛起来就跑了?”
牛青妹把上衣一脱,露出背心掩饰不住的壮硕肌肉和坚实臂膀。
“我从小干农活、放牛,牛不听话我就扛着牛跑!”
李知渊的眼镜又滑到了鼻尖,倒吸一口凉气:“牛的胆子可真大,居然还敢不听话。”
一直没作声的宁夏腾得站了起来。2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前线当兵?”
一句没头没脑的质问,让三人都愣在了原地,牛青妹更是有些无措地挪到了温书鸢身边,不知道如何应对。
温书鸢没急着说话。
视线扫过宁夏攥紧的双拳,静脉凸显,肌肉轮廓清晰,拳峰上一层厚茧。
这是常年训练积累下来的痕迹。
但她虎口光滑,没摸过枪。
温书鸢心里有了计较,看似询问,实则陈述:“你原本想去前线参军,没想读大学。”
宁夏抿着唇,算是默认了。
“嘶……”李知渊推了推眼镜,“你不会是被家里人改了志愿,强行送来的吧?毕竟在国大念书,可比在前线当兵安全多了。”
宁夏眸光一闪,皱眉问:“怎么?你也是?”
李知渊连连摆手:“我不是,我说要研究大蘑菇,把小柿子炸沉,爷爷奶奶可高兴了,差点没连夜买票跟我举家搬迁。”
闻言,宁夏微垂着头,心绪低落。
“我本来是要去部队参军的,却被送到学校来了。”
听到这话,李知渊连忙宽慰。
“别这么低落啊,你想啊,赤手空拳能消灭几个敌人,火力覆盖才是终极王道,等我们国家的导弹,能打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那全世界都要听我们的声音!”
“而且我们的战士,也不用再以身体,直面敌人的炮火。”
温书鸢补充道。
牛青妹站在她身边连连点头:“牛棚先生说过,未来的世界是信息的世界,大国之间的战争不会再局限于人与人的抵抗,所以国家必须要有超尖端武器。”
温书鸢心中一颤。
她重生归来,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可若是重生之前,她断然没有这样的见解。
难怪自己上辈子那么失败。
她自嘲地笑了笑,但眼中很快又升起信仰的光芒。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写道:“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但既然上天给她再一次的生命,她就要把自己重新锻造为钢铁。
这一次,没人能阻拦她的脚步。
只是可惜了牛棚先生这样高瞻远瞩、思想超前的学者。
倒在黎明前夕是他的遗憾。
但终有一日,春风过境,牛青妹会代替他去改变这个世界。
第13章
四个女孩慢慢熟识,军训也开始了。
只是第一天晚上,牛青妹就哭着回来了。
李知渊跟在她身边,有些手足无措,而温书鸢也只是沉默地抿着唇,没有说话。
宁夏跟她们不是一个专业,洗漱完端着搪瓷盆进来,看着这幅情景,不顾滴水的头发,走过来,拧眉问:“青妹怎么了?”
李知渊的眼镜片上折射出一道冷光。
“青妹的辫子太长,戴不了头盔,但教官的话实在说得太难听了,青妹不过解释了两句,他就罚青妹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下午。”
牛青妹哽咽着抬起头。
“是我不好,是我舍不得剪辫子,可我……”
她顿了一下,双手揉搓着衣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缓缓伸出手,拉住了一旁的温书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书鸢……你能不能帮我剪头发?”
片刻后。
温书鸢攥着那把厚实油亮的黑发,拿着剪刀,轻声问:“青妹,你准备好了吗?”
牛青妹想要回答,可刚一张嘴,眼泪就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只能用力点点头,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温书鸢抿了抿唇,郑重道:“青妹,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剪得漂漂凉凉的,即使你娘知道你剪了头发,也不会怪你。”
听了这话,牛青妹号啕一声。
“剪吧,俺娘看不见了,她死了,她知道自己活着我跑不了,夜里一根绳子吊死了……”7
温书鸢手上的剪子倏地一抖,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她胡乱擦了一把,转头抹掉了眼角的眼泪。
李知渊的镜片上糊了泪水,宁夏的眼眶也红了。
温书鸢深吸一口气,稳住拿剪刀的手。
稳了心神开口道:“青妹,你剪去的不只是头发,更是束缚与过往,大山困不住你,野火烧不尽你,人世间的苦难……打不倒你。”
“咔嚓……”
“咔嚓……”
“咔嚓……”
剪下的长发被温书鸢紧紧攥在掌心,李知渊把它编成辫子,宁夏为它绑上牛青妹常戴的头绳。
牛青妹攥着它看着许久。
吸吸鼻子,强扯出一个笑,问大家:“好看吗?”
三人异口同声:“好看。”
……
几天后,北京。
夜晚。
结束了一天训练的陆闻深,一身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大步走进传达室。
他接起电话,嗓音低沉地“喂?”了一声。
对面立即回应:“陆营长,你侄女的确在国防大学,已经报到了,读的是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专业。”
“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陆闻深沉着一张脸看不清表情。
但他不断握紧的拳头,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后槽牙磨得“咯咯”响,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书鸢,你真是长本事了。”
……
湘南。
国防大学,女生702宿舍。
裹着被子昏昏欲睡的温书鸢,身体猛地一抖,那种失重感,就像被人推下了悬崖。
她瞬间正睁眼,睡意全无。
身后是岑岑的冷汗。
她抓着被子,轻手轻脚地坐起来,靠着身后的墙壁。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陆闻深的脸。
她摇摇头,试图把那些画面赶走。
“想他做什么,我走了,他该高兴才对。”
第14章
温书鸢坐了一会儿。
听着舍友的呼吸声和窗外有节奏的虫鸣,很快睡意涌来。
想着明天的训练,她重新打了个哈欠,缩进被子里。
不多时,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梦中,她又回到了上辈子的实验室里,只是这一次,实验没有失败,她成功了。
熟睡中的温书鸢勾起嘴角,眼角有一滴泪落入枕巾。
……
一周后,傍晚。
训练结束,温书鸢和宿舍另外三个人一起往回走。
本打算去食堂吃点东西,奈何排队的人太多。
“都累了一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买完给你们带回去。”
牛青妹看着前面整齐的长队,对身后的三人说道。
温书鸢自是不愿意把她一个人留下。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自己在这儿排长队打饭呢,我陪着你。”
“真不用,你们现在回去还能早点洗澡,有人吃饭有人洗澡,咱们把时间错开,能快不少,听我的,你们先回去。”
三人拗不过她,只好先回了宿舍。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2
几人洗漱完毕。
李知渊搓着头发,从窗台往下看。
不远处不知道什么原因,聚集了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往楼下走。
她没在意,只是专注寻找牛青妹的身影,嘴里还念叨着:“青妹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自己拿不来,我们下去接她吧?”
温书鸢点点头,把毛巾挂起来,站起身。
宁夏也套上了军绿色短袖。
就在三人准备出门时,晚归的牛青妹提着四份饭冲了进来。
嘴里还大喊着:“不好了书鸢!你快跑!有人来抓你了!”
“什么?”
李知渊和宁夏异口同声,满脸不解。
就连温书鸢本人都是一头雾水。
她上前接过牛青妹手里的东西,扶着气喘吁吁的她坐下,安抚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妹你慢慢说,别着急。”
李知渊适时递上一茶缸水,牛青妹“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平复了心情,语气却依旧焦急。
“书鸢,就是上次,我说后爹要把我卖了,你说你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我刚才回来,看到一个很高很壮,凶神恶煞的男人打听你。”
“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他已经过来了,他肯定是要抓你回去,再把你卖了!你快跑!”
温书鸢一愣,忽然想起来自己上次似乎没跟牛青妹解释清楚。
并且,能来这里找她的,除了陆闻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可他现在不是应该正高兴吗?
怎么会来找她?
她刚要解释,就见李知渊一声暴喝,举着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两个酒精瓶,满脸怒容。
“竟然还有这种事!我炸死他!”
而另一边,宁夏已经默不作声地在拳头上缠了几圈细铁链。
牛青妹眉头一皱,神情懊悔。
“我不该上来,我在楼下就应该创亖他。”
不是……
眼见着三人就要冲下楼去火拼,温书鸢连忙将人拉住。
“等等等等,你们听我解释,没人要卖我,真的,我发誓!”
“你别怕!我定让这崽种有来无回!”
李知渊左手火柴,右手酒精瓶,镜片底下的一双眼目露寒光,看起来就像个随时可能爆破学校的恐怖分子。
宁夏满脸杀气,牛青妹一身蛮力。
温书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几人拦下,去掉感情纠葛,简单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啊……可他看起来真的好凶,我们还是陪你一起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