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斑痕
(二十七)
文/姚水叶
葱葱郁郁的田间地头装扮着上坡村的秋天,洋芋蔓结束了它碧绿的使命已接近枯萎,深埋在泥土里的紫皮红薯也完成了它的生长期等待着社员们的馋食。苞谷用它黑了胡须的模样给社员们送来了希望,临近秋收也是干部最忙的季节,尤其是支书林田,他不是在开会的路上,就是在去田间地头查看的路上,程有良看林田从门前路过时趁前后没人看见,便打了个招呼又顺势将林田邀请到屋里对小芳说道:“给你支书哥舀饭!”
小芳哎了一声掀开锅盖,舀了两碗,非常有礼貌地端给了支书一碗饭,支书双手一边挡一边连连说道:“叔,我吃过饭了,你有啥话尽管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办。”
见支书不吃饭,程有良便接过小芳端的饭,一边吃饭一边对坐下小木凳的支书林田说道:“叫你来还就是永安的事,你也知道我大堂本就实诚,一心一意给集体忙,比谁都肯干,争着抢着出蛮力,才五十出头,吃饭时手指都伸不开,淋了一场大雨人就没了。原以为永安能挑起屋里重担,如今永安的脚又残了,仅凭我侄女一天六分工的劳动值,能做啥?当初和国营单位协调处理永安的脚残一事,明明白白地说好了,等永安脚能下地走路时,给永安在国营单位定个工作,以保证永安以后的生活有个保障,当时你也参加说话了,田成及我门宗几个能来事的都在场,也是相信国营单位不会变卦才没有写在纸上,这才过了一年就不算事了,我也是替永安担心,晚上都睡不着,我大堂哥的影子老在梦里晃,看啥时抽时间再去寻一回那边,给永安另找个不带技术的活。”
支书听完了程有良的话,站起身对程有良不冷不热地说道:“嗯,看么,抽空去问问!”
吃完饭的程有良听了这句话将粗瓷碗重重地放在锅台上,看着支书不紧不慢的背影,心一下子又凉了半截。也正是永安的问题让程家门宗和田家门宗形成了显明的对立情绪,以往德高望重的支书和脚残的永安此时却成了社员们窃窃私语的话柄,有人为永安报不平,有人嫉妒支书有个革委会副主任的弟弟,无论是利用人际关系,还是利用手中的权利帮他哥办了两件在别人看来比登天还难的大事,永安以后的生活只能听天由命了。真正关心永安以后能不能过得好,也只有程有良的心是实实在在的。也有人怀里揣着幸灾乐祸却还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度对着程有良的侄女说道:“见了他屋人你就骂,怕啥哩,看他当书记的还能把你吃了?”
对于刚刚高中毕业的程有良侄女学的是书本知识,听老师讲的也都是积极问上的理论,伸过的手也是除了铅笔就是钢笔,从学校才回来几天,又怎么能做出龌龊的骂人之事呢,便瞅着那人自言自语道:“浅薄!”
永安的事情一天天地拖着,程家门宗的几个人都在替永安叹息,但都没有当着林田的面说个不字,只有程有良的侄女背过众人鼓起勇气对林田支支吾吾地说道:“林田哥,你也是支书,也是高高在上的人,论讲道理你比谁都懂,这事发生在我哥身上对我屋是切肤之痛,说给外人顶多能感到皮毛之痒,事情也甭做得太绝,我不当老师能行,我哥这事你做得也太那个了。”
当了多年支书的林田从来都没人敢在当面说句让林田丢面子的话,今却怂到一个丫头片子的嘴上,林田的一张老脸瞬间变了,对着程有良的侄女避开了永安的话题,单从谋犊当老师的角度说道:“啥个了?你从学校刚回来就守着电磨子、电碾子,还不好?这会看我谋犊能当老师你可变卦了?”
缺乏社会经验的程有良侄女被林田的几句话训得哑口无言,但也正是程有良侄女说的这几句话好像起了作用,或多或少地让支书林田对永安动了怜悯之心,又在程有良的请求下暗地动员了程有坤,程永孝,程永义去了一趟公社,又连去几趟国营单位,靠着人多,对国营单位人事科主要负责人软磨硬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据理力争,终于安排永安去了国营单位食堂做了一名伙夫,从根本上缓解了家庭压力,也让程有良的大嫂舒展了心情。
也正是这一年的暑假后期,随着队长轮流替换,会计也换给了田聚银的二儿子田小民,看似出污泥而不染的新青年,却遗传了父辈以我为中心的基因,队长倒成了会计鞍前马后的使者,高坡种植的洋芋、红薯就地处理,社员们挖出的洋芋、红薯分过一次又一次,不但无视孤寡老人的存在,就连忙于耕地的程有良家都没有分到手,小芳替程有良问了小民一句:“小民哥,洋芋、红薯地都快犁完了,我屋咋没分上?”
小民他妈立刻板着脸对小芳说道:“自己不去地里分,还等人给你屋送?”
听了婶的话,小芳很惭愧地走出了小民哥的院子,从此以后,小民才给程有良分的这一份堆在地角旮旯,小芳从偏僻的高坡,背回了洋芋,背回了红薯,而且,洋芋和红薯都是被挖的人挑过剩下像核桃、鸡蛋大的。小芳看着爸爸和笨笨哥还有自家养的两头大耕牛,费了最大的力气换回的却是别人吃过的残羹剩饭,便默默流下眼泪,盼望高中快点毕业,回队就能分到比核桃、鸡蛋大点的洋芋、红薯了。
离冬季还有几个月,小芳的一双手就如同树皮般的粗糙。她妈摸着她的手,心疼地责怪自己是个废人。
程小芳带着没有做完的暑假作业,羞愧地站在班主任老师的背后,习惯性地将洗了又洗的一双粗糙的手背缩进了袖口,只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张五元钱的学费递给了老师,趁老师没注意又悄悄地将没有做完的暑假作业塞进了桌兜。薛老师观察到了小芳只递给了他学费,暑假作业没有交,便不动声色地在课堂上讲道:“你们都长大了,知道帮父母干些家务活,这是好事,但最重要的是要抓紧学习,在学校的时间已经倒计时了,一旦出了学校大门,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再就是今年初次高考,国家选拔出了一大批优秀人才,我们虽在农村也要想到国家,希望同学们努力上进,为国家强大而学,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学,这也是对父母最好的回报。”
也许是形势的需要,也许是高考分了文理科的缘故,开学不到两礼拜,学校进行了一次摸底测试,继而就将两个班重新整体调班,要求区别文科、理科,程小芳所在的二班被范老师负责抽调,他对课桌上的同学逐一规定了去向:“你往一班走,你,你,你都去一班。”
当范老师走近程小芳的座位前用轻蔑的口吻说道:“你不要过去,就原班留下!”
程小芳看了一眼范老师匆匆忙忙的背影,就已经断定这次的调整在范老师的心里不是文、理科的归纳,而是优劣生的区分,她知道自己数学不好,早已在范老师的心里被淘汰了,对其他同学还用征求本人意愿的口气询问,到我这就直接拒绝了征求的口吻,但程小芳理解老师的做法,即使老师把她同其他同学相同对待,她也一定会留在原二班,她知道,自己注定不是考大学的料,何必招老师讨厌。在范老师的精心点拨下,程小芳所在的二班教室就剩十几名同学了。然而,二班被点拨后的空缺被一班过来的同学充实了座位,程小芳用心巡视了一遍,发现班长邢越还在原来的座位上,那颗心激动地嘭嘭跳了两下,才安下心稳坐在座位上。分班以后的第一节数字课,范老师走进二班就节省了粉笔,用食指在黑板上画下了公式图,这一举动一下子激怒了后排的一位男同学,他站起来质问道:“范老师,您是忘记拿粉笔了,还是这个班不需要粉笔?”
范老师背对着同学说道:“你认为是啥那就是啥,坐下,古代先生没有粉笔照样出状元,你们这个班要能考个中专生,也算这两年没白学!”
程小芳从老师的态度中悟到了等级的划分,而且,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把高考希望寄托在理科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天平也随之倾向理科班,两个班相隔的那堵墙真正成了楚河汉界。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满山红叶深秋里,虽然没有雪花纷飞,却也寒风拂面。学校再次组织学生勤工俭学,去五台山植树,并计划一个礼拜的时间,各自结伴,自带米面和锅碗瓢盆,回校后每人奖励一块五毛钱。班会上,同学们相互踊跃签名结伴,也有同学站起来发表了个人意见:“有白面的组成一组,有大米的组成一组。”
程小芳听到同学的意见沉思不语,同桌李淑萍问道:“小芳,你快点联系,要是迟了,人家一组一组就都组好了,我跟我村几个都说好了,看你跟谁去?”
小芳早都想过千遍,姐姐大芳年初那次住的日子有点多,回去还挨打了,姐夫也很忙,直到前些天才骑了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光着脚,还穿着夏天的背心和短裤,背心和短裤的边角都像是被狗撕的一样索索烂烂,那露在背心和短裤外的皮肤完全被外界的风雨和阳光润成赤铜色,此次远路而来的目的也仅仅只是生产队分了二斤菜籽油,来问爸爸要了一块二毛钱,姐夫若不骑自行车,还真像是一个四处逃窜的氓流人员,可想而知,姐姐大芳的日子一定艰难,这次更不能给姐姐添麻烦。想到这,程小芳对李淑萍说道:“我去不了,家里没有多余的锅碗,也没有米面往外拿,年初是我姐帮我看家做饭,这次我姐来不了,再说,我队里还有苞谷、萝卜,要在坡地分,都得往回背,不然就得饿肚子。”
李淑萍用惋惜的目光看了看程小芳,离开座位出去了。程小芳也正是这次的自私,更让她在班里的威望大大削弱,时时处处都感觉矮人半截。
冬去春来的一九七八年,程小芳无心观赏盛开在山坡的野桃花,无心观赏河岸抽出嫩枝的细垂柳,两年的岁月时光被春夏秋冬轮换打磨,虽是日月两头挑的高中生涯,繁杂的家务却始终占据了程小芳大多数课外学习时间,看似和别的同学一样地进出校门,不但没有让她成为薛老师希望中的笔头子,反而是范老师口中的顽逆不化,但程小芳始终认为大学的路与她遥不可及,陪伴父母对家庭负起责任才是她施展能力的方向,所以,她更没有因学习成绩差而遗憾过。
在校期间,程小芳没有和女同学嬉戏追逐过,也没有和男同学面对面地交谈接触过,始终都处于陌生状态,甚至三排以后的男同学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甚至庆幸最难熬的少年时代熬出头了,往后的日子一定是在爸妈眼前最快乐的女儿,美好的憧憬在心中环绕,以至照毕业相的那一刻,一直被自卑心束缚的程小芳终于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哪知道,这笑容的背后隐藏了多少个无奈与舍不得。当程小芳手捧着毕业照走出校门时,才在复杂的心情中幡然醒悟,责备不会利用时间的自己浪费了两年最宝贵的时光,背后的琅琅书声是她一辈子都值得惦记和留恋的回忆。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现以打工为生,更爱文学,曾在诗刊及各文学平台发表过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喜欢用笔尖传递亲身体会和见证过的社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