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给你大哥浇点水,给你妈扫扫叶子……还有你小妹,长了那么高的草,快锄锄,快锄锄。父亲坐在轮椅上,不停地絮叨着,他已经神志不清,但还记着这几棵树。毕竟,都是他亲自栽种下的,伺候了半辈子。这是树,也是亲人。
我照着父亲的要求做了,回头看他时,却发现他已哭成了泪人。我惊讶地问道:“爸,你怎么啦?”父亲看了我一眼,面露惊恐地问道:“你是谁,来我家干嘛?”我温和地回他:“我是您儿子,二旺啊!”
父亲说:“哦……二旺回来了,快进屋里歇。”我于是,便推着父亲的轮椅进屋去了。父亲间歇性的不识人,这已不是第一次认不出我了。我问父亲:“爸,你刚才咋哭了?”父亲说:“唉……我担心死后,没法跟你妈栽种在一块儿!”
原来如此。记得父亲之前提起过,如果他死了,让我为他也种一棵柳树。他想挨着母亲,但母亲的左边是哥哥,右边是妹妹,都已经很近,容不下一棵树了。我说种在母亲的前面或后面吧,父亲不回应,他显然不同意。其实,我也清楚:他不过想挨着母亲,还想一家人“站”成一排。这就有难度。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早年也打过鱼。妹妹死后,他就不再打鱼。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用他自己的话说,靠力气养家,没什么本事。也许,这就是对他,还算恰当的概括。可是,他却是爱我们的,爱这个家的,他的一生都在为这个家而操劳……
我跟大哥都是上过村里的托儿所的,可妹妹没有。父亲为了省钱,没让妹妹上托儿所。那时,他每天去河里打鱼,便带着妹妹一同去。一边打鱼,一边带孩子,仿佛可以兼得“鱼”与“熊掌”,整日感觉美美的,不料却也埋下了隐患。
一次,父亲的渔网被一条大鱼拖走,为了快速追上那条大鱼,父亲将妹妹放在岸边,独自划着小木舟去追。足足有半小时才追上,他将那条鱼擒获上船,是一条大黑鱼,足有二十几斤重。
父亲开心地抱起那鱼,想向岸边的妹妹炫耀一番,却发现离岸已经很远,且不见了妹妹的踪影。父亲着急地赶往岸边,近了,更近了……却依然不见妹妹的踪影。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在离岸不足十米的地方,他才看到妹妹——正侧立悬浮在水中,仅露出小小的头顶……
四岁的妹妹死后,父母伤心不已。父亲自责到想要自杀,并发誓再也不打鱼了,母亲也是整日以泪洗面。然而,我和哥哥依然很小,他们不得不尽快从痛苦中挣扎出来,恢复正常的生活。可母亲依然常常去河边的一棵小柳树下痛哭,那是妹妹生前最爱去的地方。
母亲常带着妹妹来到这棵柳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折下枝条来,做成花冠戴在妹妹头上。妹妹美得又蹦又跳,仿佛是个小公主。母亲有时也会将树皮做成哨子,送给妹妹玩耍。她吹出“嘟嘟”的声响,笑着、闹着到处跑……
父亲说:“这棵树,就是咱们的女儿呢!我把它挪回家,栽在院子里。”母亲点头答应。于是,我家院子的东南角,自此便多了一棵小柳树。母亲不再去河边哭了,她想妹妹了,就来到这棵树下,轻抚一下树干,或梳理一下枝条——就像给妹妹梳辫子一样。然而,母亲终究还是病了。一病就是很多年。
多年后,我考入县城的高中。哥哥先于我两年,辍学去打工了。他想挣钱帮母亲治病,挣钱供我读书,以减轻父亲的负担。哥哥很努力,他攒了些钱,又跟亲朋借了些,还贷了款,然后买了辆大货车,开始跑长途。他说,跑长途辛苦,却赚得多,能早日帮母亲治好病。
然而,母亲终于没能等到哥哥赚到钱,就撒手人寰了。母亲死后,父亲在“妹妹”的左侧,也栽了一棵小柳树。自此,妹妹有了伴。几年后,我正读大二,哥哥出事了。他在躲避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时翻了车,车子跌入十几米的悬崖下,满车的货物砸在他身上。自此,我家院子的东南隅,又多了一棵小柳树,就载种在“母亲”的左边。
那年寒假,我回家过年。却因公交车未停稳就往下跳,而摔伤了左腿。回到家后,父亲看着我的瘸腿,眼中含着泪说:“儿啊,你可要当心!不能再出事了……不然,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安慰他道:“没事儿,只是轻微的扭伤。今后,我会当心。”父亲难见的,如此脆弱。
又过了许多年,我娶妻生子,也有了自己的房。便把父亲接过来同住,可他住不上几日,便要吵着回去。我知道,他是挂念着那三棵柳树呢。便也不好强留,只好许他再回那老宅去。
就在前不久,老家亲戚打来电话,称父亲脑梗了,意识模糊,无法走路。我便回去老家,陪他在医院治疗。出院后,父亲一直吵着要去老宅,我便带他回来。原本想着,住几日就走,可他却是死活不肯。
近几日,更是几乎每天都哭。问原因,称是担心:无法“载种”在母亲身边。我想了又想,决定请个挖掘机师傅,把“妹妹”向外移出几米去,好给父亲空出个位置。这样,就能遂了他的愿了。只是有个问题,“妹妹”将会挡住院门,进出都十分不便。
移树的那天,挖掘机师傅早早就来了。父亲十分开心,他坐在不远处的轮椅上观望着。紧张的他,一直在指挥着:“靠左……靠右……轻一点,别弄疼我女儿!”
整个过程,十分顺利。不到一小时,“妹妹”就为父亲腾出了位置。父亲高兴得直鼓掌……接下来,便开始栽树。我在“妹妹”原来的位置上,又栽上了一棵小柳树。栽完树后,我对父亲说:“爸,你看,怎么样?”
父亲低着头,坐在轮椅上,没有回应。我走过去,轻拍一下他的臂膀,再叫了一声爸,仍是没有回应。我探一下他的鼻息……再摸一摸他的动脉……父亲已经驾鹤西去。
此时,一阵微风吹来,四棵柳树的枝条抖动起来……尤其是那棵新栽的小柳树,抖动得尤其剧烈。我想,父亲应是,与那棵小柳树融为一体了。如此,一家四口,先行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