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配做妾》
定亲十载,沈怀瑾迟迟不肯履行婚约。
府中设宴。
他打发我去伙房,理由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
可我却听到仆妇私语。
「大人欲迎娶世家女,阿蕴姑娘出身商户,自然只配做妾。」
我在灶台枯坐整晚。
天光乍亮时分行至出府小门。
小厮笑着打招呼:
「姑娘这么早去哪儿啊?」
我茫然四顾。
忽然想起首辅大人要聘从姑苏来的厨娘。
阿蕴我啊,也要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1
我爹总说,女郎精通厨艺,自然能牢牢把握住未来夫婿的心。
说这些话时。
他正颠着勺子往斑肺汤上洒热猪油。
鲜美的鱼肉清香扑鼻而来。
我狠狠咽下口水,乖乖点头。
可他忘了告诉我。
门当户对才是根本。
沈怀瑾不喜欢这道鲜美的时令美食斑肺汤。
正如他不喜欢我这个前来京城投奔的未来妻子。
端到前厅的菜又被退了回来。
厨娘一脸为难地告诉我:
「大人说姑娘烧的菜不合贵客口味,让您不用如此辛苦。」
沈怀瑾不知道。
他说这些话时,我就躲在连廊后。
看到这些菜连正院都没能进去,就被他挡了回来。
还听到他说: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别瞎折腾了。」
伙房本就不大。
异样的目光,不屑的神色,一丝不差的映入眼帘。
我有些难堪的端起白瓷碗。
汤已凉透,上面泛着一层清亮的油光,入口微涩。
这苦涩直达心底。
让我不得不咽下去。
我想了想,抬步走至泔水桶,手腕翻转。
耗费一个时辰才炖好的鱼汤尽数倾倒。
厨娘惊呼:
「姑娘这是作甚?」
我回以苍白的笑:
「失了味道的美食,便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
这一纸婚约,我也不想要了。
2
夜色渐渐暗沉下来。
众人收拾完手里活计,纷纷回去屋舍。
厨娘犹豫再三还是走过来提醒:
「姑娘也回去休息吧,大人吃多了酒,怕是这会儿正在送客。」
我捧着烫手的烤番薯笑道:
「你先回吧,我吃完就也回去了。」
厨娘点头,转身而去。
待她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我慢慢收敛脸上笑意。
我住在东厢房,若要回去,必然经过宴客的正院。
若撞见了,少不得要看沈怀瑾脸色。
思忖间。
一墙之隔突然传来仆妇低声私语。
偷听不是君子所为。
我正要背过身,却听到对方提起我的名字。
「听闻大人欲迎娶世家女,已寻了媒人去说亲了。」
「那阿蕴姑娘怎么办啊?」
问话的人难掩惊讶,不由拔高了音量。
我心头猛然跳动。
只听对方哼了一声,万分嫌弃地回道:
「商户女,自然只配做妾。」
商户女三个字重重砸在心头。
我手一松,烤番薯应声落地,滚进灶台灰烬中,沾了满身泥泞。
眼看是吃不了了。
外面的人忽然噤声,离开的脚步声稍显凌乱。
更深露重。
夜也更深了。
我恍然惊觉。
这偌大沈府,竟无我容身之处。
3
这一夜注定漫长。
曦光透过窗棂照在我挂着晨露的眼睫上。
灶台里的灰烬已凉透。
我极轻地眨了眨眼皮。
外面渐渐响起仆妇们起床走动的声音。
我撑起僵硬的四肢,沿着墙边缓行至出府小门。
这里与街市一墙之隔。
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府里小厮推桶经过,看见我笑着打招呼:
「阿蕴姑娘,这么早去哪啊?」
对啊。
我该去哪里呢?!
我茫然四顾。
偌大的京城,立脚并不容易。
我又身无长物……
想到此处,我眸光一亮。
对啊。
我会烧姑苏菜。
阿爹是姑苏名厨,我自小耳濡目染,尽得真传。
可……酒楼里很少会雇厨娘。
我颓丧垂下肩膀。
小厮的讨论声低低传来。
「听说了吗,崔首辅家要聘厨娘,点名要姑苏来的。」
……
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满门心思都在盘算。
在这沈府,我没什么东西需要带走。
唯有和沈怀瑾的婚书,还放在东厢房。
但本就是要还给他的,自然也没有带走的必要了。
理清楚关窍。
我呼出口浊气,抬手推开木门。
眼前似乎徐徐展开一条路来。
我没有犹豫,坚定地迈开腿朝前。
阿蕴我啊,也要去奔一奔自己的前程了!
4
出来沈府。
我去了当铺,将唯一的银发簪当了一两碎银。
这是去年上元佳节。
沈怀瑾送我的。
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权当抵了这些年我为他缝衣烧饭的工钱。
路过馄饨摊,香气扑鼻而来。
我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
走进去点了两碗馄饨。
热汤下肚。
冷到肺里的寒意被驱赶。
我这才感觉活了过来。
这时,邻桌传来交谈声。
「听说了吗,许太傅有意将三女儿嫁给探花郎沈怀瑾。」
「沈兄还真是艳福不浅,听闻太傅家这位三姑娘生的是雪肤花貌,配他还真是可惜了。」
男子嗓音难掩嫉妒。
另一人道:
「那可不,据说他还有一个自小便定下的婚约,那女子好像是江南人,就是门第低了一些,出身商户,若三姑娘容得下,勉强也能做个妾室。」
……
两人艳羡不已。
我平静地将碗中馄饨吃完,掏出手帕擦净嘴角。
而后起身来到两位男子身旁。
轻轻柔柔开口:
「沈大人出身清流世家,怎会和商户女定下婚约,二位日后莫要造谣了。」
其中一位男子愣了一瞬,而后坦荡抱拳。
「是我等多舌了,望小娘子莫要怪罪。」
「只是,你是如何得知?」
我盈盈一拜:
「小女子曾在沈家做厨娘,从未见过二位口中的未婚妻。」
男子露出了然神色。
我转身离开。
沈怀瑾再也不必怕我扰他大好姻缘了。
因为这一次。
换我来斩断前缘。
5
进入崔府比我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负责遴选的嬷嬷告诉我:
「大人心善,这世道女子不易,所以他交代若有无处可去的良家女前来,不论是不是姑苏厨娘,都要提供三餐。」
「何况你和咱们大人是同乡,自然要多关照一些。」
我不由诧异,忍不住追问:
「崔首辅竟然也是姑苏人氏?」
「自然,你土生土长在姑苏,难不成没听说过嫁人当嫁崔郎君吗?这崔郎君便是咱们家大人。」
我自然听过。
但从未和崔首辅联系在一起。
何况,他名满姑苏时,我才刚学会走路嘞。
他大了我不止一星半点。
当然了,这些话,我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
入府第三日。
我去上房送膳食单。
路过荷塘时。
看到一年轻男子艰难地探出身体去摘塘里的荷花。
纤尘不染的白袍上溅上了点点污泥。
我忍不住走过去探头询问:
「你在做什么?」
男子猝然回头。
四目相对,我直直撞进他如水的眸中。
他眉宇间含着淡淡的书卷气,唇边挂着温润笑意。
如同古画中走出的贵公子。
「你是……新来的吗?」
男子嗓音低沉醇厚。
我回过神笑着点头,二话不说撸起裤腿趟进池塘里,随手折下一朵荷花。
将花骨朵吹开,折成莲花台的模样递给男子。
「喏,给你。」
阳光透过岸边柳树洒在我的脸上。
男子怔了一怔,接过莲花在掌心。
忽然开口询问:「姑娘是姑苏人氏?」
我走上岸,就着水流冲洗干净脚,扬眉笑问:
「你如何知道?」
「这莲花台,是姑苏人最爱,常被采莲女拿来沿湖售卖。」
「何况,你的口音……」
我吐了吐舌头,差点忘了。
男子又问:
「怎么会来京城?」
「来嫁人。」
闻言。
男子脸色微妙。
我反应过来慌忙摆手,尴尬地解释:
「你别误会,现在不嫁了,现在我在这府里当厨娘嘞。」
「对了,你是谁啊?」
我拧干裙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提问。
男子笑意愈加温润,答:
「在下崔宁安,在这府中……当护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阿蕴,我叫阿蕴。」
蝉鸣阵阵,吹来一阵夏风。
我抿唇走近他,压低声音问:
「那你是不是经常见到咱们家大人?」
「没错。」
「那他这么老了,怎么还不娶妻啊?」
过了好大一会儿。
崔宁安皮笑肉不笑,道:
「许是太老了,没人要吧。」
……
回到住所。
我正擦汗,嬷嬷推门而入,殷切叮嘱:
「过几日府中要宴请宾客,咱们大人特意交代,要你烧几道拿手的姑苏菜肴,切记提前做好准备。」
我雀跃应下。
南湖的斑鱼最为鲜美。
明日一早。
我便早早赶过去,挑选出肉质最细嫩的渔获。
必不叫崔首辅面上无光。
5
烈日高悬。
沈怀瑾临榭而坐,莫名有些烦躁。
这时。
小厮拿着一捧莲花走了进来,躬身道:
「大人,暑气正盛,阿蕴姑娘吩咐小的每日送这莲花来,可清心静气。」
清香的气味瞬间涌入鼻腔。
他勾唇浅笑,随口问道:
「阿蕴今日怎么没来主院?」
往日里这个时辰,她早就炖好莲子羹送来了。
小厮道:「姑娘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去做什么?」
「小的也不清楚,不过看着是朝着西南方向去的。」
西南方向?
沈怀瑾蹙眉,继而舒展。
京城西南方有一片大湖,名曰南湖。
世代都有渔民在此撒网捕鱼,沿湖叫卖。
阿蕴喜欢吃斑鱼汤。
每到夏日便会去买新鲜的斑鱼来烧。
汤出锅时,她习惯在上面放一片莲花瓣点缀。
浓白的汤汁衬托着粉嫩花瓣,鲜香美味。
卖相极佳。
可沈怀瑾不喜欢。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这纸婚书不是他心甘情愿的。
但他又不得不认真思考。
该如何跟阿蕴解释,自己要迎娶高门贵女为正妻的事呢。
若她闹起来,怕是影响仕途。
视线流转。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那一捧莲花上。
粉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说明采摘荷花的人用了心思。
天未亮便去了荷塘,这才保持了花朵的鲜嫩。
想到这里。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他心底逐渐酝酿。
沈怀瑾想。
阿蕴如此体贴,定能理解自己的不易。
大不了待她日后生下孩子,送到嫡母身边教养。
如此也算得了个嫡子嫡女的名分。
他正得意于自己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到。
刚刚离开的小厮去而复返,呈上一封太傅命人送来的书信。
沈怀瑾顾不得再想儿女情长。
忙接过打开。
只见上面写着:
【后日崔大人宴请同僚,你随本官前往。】
【事关你日后授官,务必好好准备,在崔首辅面前留个好印象。】
6
翌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阖府便忙碌起来。
我揪起一把稻草点燃,塞进炉灶中。
火苗窜起,寒意被驱散。
嬷嬷再三叮嘱,莫要随意走动,扰了贵客。
众人应是,四散忙碌。
我从鱼缸里捞出一早买来的斑肺鱼,去麟刮骨一气呵成。
伙房水汽蒸腾,各司其职的忙碌着。
直到前院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嬷嬷开始招呼婢女上菜。
掌勺兴奋道:
「听说金科探花也来咱们府上了。」
「当真?京城里人人都说探花郎姿容上乘,就是不知跟咱家大人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我正在在做水晶糕。
闻言有一瞬怔愣。
一同入府的厨娘戳了戳我的手臂,压低声问:
「你觉得是咱家大人好看,还是探花郎好看啊?」
我收拢思绪,回她:
「我没见过首辅大人。」
「不会吧,你不是姑苏来的吗,那你见过探花郎吗?」
我正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
嬷嬷走了进来:「阿蕴,你随我去前厅。」
我站起身,擦干净手上的水渍,跟了上去。
行到垂花门。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男子朝我招手:「阿蕴,快来。」
我一路小跑过去,热意熏红了脸。
「崔护卫,你怎么在这儿?」
「喏!」
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今早才到的熏鱼,你尝尝。」
我接过打开。
被酱油浸透的鱼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咬一口,咸香筋道。
我满足地眯着眼:「好吃。」
「我等下再吃,嬷嬷喊我去帮忙嘞。」
「这会儿前厅不忙,我都被大人打发出来了。」
崔护卫笑着解释。
我们俩蹲在池塘边,我剥莲子,他给熏鱼剔骨。
崔护卫将剔好的鱼肉递给我,随口一提:
「你想回姑苏吗?」
「想,做梦都想。」
我塞了满嘴鱼肉,囫囵应道。
「我也想。」
他笑容宠溺。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俩同时开口。
我一愣,继而失笑。
「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是来成婚的吗?」
「记得。」
「虽说这婚是成不了了,但这婚约还在,且是在官府造过册的,退婚倒也简单,只是需要三十两银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来京城成婚,我变卖了家产,一路上吃了好多苦,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浑身上下就剩几个铜板了。」
沈怀瑾也从不会问我缺不缺银子。
最艰难的时候,我不好意思伸手要钱,只能靠卖绣品去换些衣服布料。
说来说去,都是钱惹的祸。
我有些颓丧。
虽说首辅大人心善,在这里做工,每月能领一两碎银。
可三十两不吃不喝也要攒个两年多。
届时怕是沈怀瑾早已娶了高门贵女。
而我要被拖成老姑娘了。
「那你呢?为何不回姑苏?」
我反问。
崔护卫无奈道:「祖父对我期望甚高,我不忍他失望。」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只得胡乱抓了一把剥好的莲子塞到他手里。
「你尝尝,很甜。」
远处忽闻戏曲声。
崔护卫忙起身,来不及多言。
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过来。
「你且安心,我这些年攒了点银子,先借你一用。」
「前厅宴席应当是快散了,恐大人寻人,我先去复命。」
未及我道谢。
他便阔步而去。
7
回到屋舍。
我问嬷嬷:「若有男子借银子给你使,该当如何答谢?」
嬷嬷正在看才子佳人爱恨情仇的话本。
她放下册子,两眼放光地瞧着我。
「当然是以身相许了。」
我嘴角抽搐。
「一定要如此吗?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她恨铁不成钢地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喷我脸上。
「你傻啊,钱都肯借给你,定是对你存了不该存的心思。」
我被这结论给震惊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次日一早,便去了一趟衙门。
却被告知:「这桩婚约早就消册了,你身为当事人,竟不知晓?」
「还是沈探花亲自来办的呢!」
我脸色煞白,顾不得体面三连追问:「何时的事?」
「去年春末。」
8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
烈日当空,我竟觉浑身冰冷。
沈怀瑾悄悄退婚到底存了何种心思,我想不明白。
也不愿去想了。
我只恨他既不肯娶我,为何不放我归乡。
我来到糕点铺子,买了一块白糖糕,坐在门口台阶处边哭边吃。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一辆朴素的马车在眼前停下。
崔宁安撩帘而出,在我面前站定。
面上流露出担忧。
「阿蕴?」
「出了何事?」
我顶着红肿的眼,委屈得说不出一个字。
他心疼不已,将我带到酒楼。
点了一桌好菜。
香味扑鼻,我食指大动,早已忘了伤心事。
待酒足饭饱。
崔宁安也大致知道了我为何伤心。
他眉眼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我笑得没心没肺,嗓音含着哽咽。
「正好,我也并不想嫁他,若非父母之命,这京城我是决计不想来的。」
「如今这番,他自去奔他的高门显贵,我也该回姑苏去了。」
说到此处。
我忽然想起嬷嬷说的话,忸怩着将钱袋取出还给崔宁安。
「崔护卫,我们不适合。」
他一怔,神色复杂地看过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你因何认为我是那种心思?」
不待我回答。
他颓然打断。
「算了,你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不明所以。
可他却不愿再多说。
天色渐晚。
出来酒楼。
我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
我脚下微顿。
立刻别开头,钻进马车。
车帘落下。
亦挡住了某人探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