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96年(北魏太和二十年,南齐明帝建武三年),孝文帝的太子元恂已经十四岁了。元恂不喜欢读书学习,身体又高又肥,无法忍受洛阳的炎热,总想回到北方。孝文帝赏赐给他汉化后的衣服,私下里他不穿,还身着胡服。太子中庶子高道悦多次劝谏,元恂对他恨之入骨。八月七日,孝文帝到嵩山祭祀。孝文帝这次驾临嵩山,当与前不久他因天旱为民祈愿有关,孝文帝让皇太子元恂留守金墉城。孝文帝离京后,元恂趁机与身边亲信密谋,打算征调牧马场里的马匹轻装逃归平城,在皇宫内将高道悦杀死。领军将军元俨得知有变,立即下令关闭洛阳城门,直到夜晚洛阳城内才安定下来。第二天清晨,留守洛阳的尚书陆琇飞马前往嵩山向孝文帝报告,孝文帝听后,非常震惊,但是,为了保密起见,他仍然按照原计划一直行至汴口(汴河入黄河河口)才打道回京。
直到八月二十三日,孝文帝才回到了洛阳。回到洛阳后,孝文帝即召元恂入宫,历数他的罪过,与次弟咸阳王元禧轮流棒打元恂一百多下,打得他皮开肉绽,被人扶出皇宫。孝文帝下令将其关押在洛阳城西,元恂一个多月后才能从床上爬起来。
元恂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居住于今山西省石楼县的吐京胡又发动叛乱。孝文帝立即命令朔州刺史元彬兼任汾州刺史,奚康生为军主,率领并州、肆州的军队前去平叛。吐京胡发动叛乱后,胡人头领自号为辛支王,派遣一千精锐骑兵在路上截击,奚康生率领五百人迎战,将敌人击破,一直追至石羊城(今地不详),斩首三十级。元彬共率领七千甲士,分为五军与辛支王的胡人对战,其余四军全部战败,只有奚康生所部未败。
奚康生率领一千精锐骑兵猛追胡人,一直追至车突谷(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境)。奚康生假装落马,胡人都认为他已死了,争先恐后上前,看到敌人将到跟前,奚康生突然从地上腾跃而起,翻身上马,挺枪接连杀伤了几十人,胡人遂大败而逃。辛支王掉转马头狂奔,奚康生紧追不舍,相去一百多步,只见奚康生弯弓搭箭,一箭射去,辛支王是应弦而死,俘获胡人牛羊骆驼马匹上万计。孝文帝下诏任命元彬为汾州刺史。胡人去居等六百多人,依托险阻阴谋造反,煽动当地百姓,元彬请求中央发兵两万前去讨伐。孝文帝大怒道∶"哪里有需要中央出兵的道理!地方即要迅速肃清。如果不能做到,必须出动大军的话,那么,先斩了刺史,然后发兵!"接到孝文帝的诏书,元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亲自率领本州军队,身先士卒,终于将去居讨平。
孝文帝召集群臣商议废黜太子元恂事宜。司空、太子太傅穆亮,尚书仆射、太子少保李冲身为太子的辅导老师,均脱去帽子,跪地谢罪。孝文帝说∶"你们谢罪都是为了自己,我现在要讨论的是为了国家社稷。古人说过∶'大义灭亲'。如今,元恂企图违抗父亲,跨居朔州(治所盛乐)恒州(治所平城)。天下未有没有父亲的国君,其包藏祸心,与生俱来,此儿今日不灭,将成国家大祸,等我死后,永嘉之乱恐怕将要重演!"闰十二月八日,孝文帝下诏废元恂为庶人,将其关押在河阳无鼻城(河南省孟州市东),派兵看守,只给其供应些粗茶淡饭而已。在河阳,元恂开始悔改,经常诵读佛经,一心向善。
穆亮的同族兄弟穆泰,时为定州刺史,文明太后将要废黜孝文帝时,穆泰恳切劝谏,因此,孝文帝对他非常感激。等到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所亲近和信任的大多是汉族儒生,而像拓跋丕、穆泰、陆叡等鲜卑重臣感到失去了昔日的权势,心里非常不快。结合近段出现的种种不寻常事件,多少都与平城的旧势力有些关系。
去年六月,皇太子元恂代替孝文帝前去平城参加太守冯熙的丧礼,到今年七月,元恂就密谋私自北返。元恂北逃事件绝不是孤立的,北逃之后他意欲何为?这不言自明,而促使他北逃的肯定有平城方面势力的承诺。至于说吐京胡叛乱事件,是否也有平城方面借此火中取栗的因素呢?穆亮的哥哥穆罴曾长期担任吐京镇将,而穆罴也在事后被发现参与到了平城鲜卑贵族密谋叛乱的计划,这也更让人怀疑这一事件同样有幕后黑手。尤其是朔州刺史元彬请求发兵二万这一奇怪举动,更让人费解。所幸的是,孝文帝对此似乎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在迁都洛阳以后,即扩充了十五万精锐禁卫军,这十五万军队当然包括随其南征的六镇精锐突骑,稍后不久,他又下诏将所有随迁南下的将士们全部晋升为虎贲、羽林,这一举措极大地稳定了南迁将士的军心,也增加了洛阳中央直属部队的实力。
不过,平城方面的阴谋却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
穆泰上书孝文帝称自己长期患病,而定州(治所河北省定州市)气候温暖,自己很不适应,请求调往恒州(治所平城)。孝文帝满足了他的要求,将其与恒州刺史陆叡对调。陆叡尚未离开平城,而穆泰就已经从定州回来了,他们遂与安乐侯元隆,抚冥镇将、鲁郡侯元业,骁骑将军元超,阳平侯贺头,射声校尉元乐平,前彭城镇将元拔,代郡太守元珍,镇北将军、乐陵王元思誉等人阴谋推举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为主。元隆、元超均为拓跋不的儿子,元业是拓跋不的弟弟,元思誉是孝文帝祖父文成帝拓跋灌五弟拓跋天赐之子,过继给其十二弟拓跋胡儿为子,是孝文帝的叔父。元颐是文成帝次弟拓跋新成长子,也是孝文帝的叔父。陆叡认为孝文帝政治修明,时机未到,劝说穆泰观望一段时间再说。
他们原来的计划是推举孝文帝的八叔祖、相州刺史、南安王元桢为帝,可是,事与愿违,元桢于本年八月病死了,继而,才打算推举元颐,如果元颐不从的话,将按照年龄顺序推举元思誉,元思誉对此知情不报。元颐得知此事后,假装表示同意,却秘密向身在洛阳的孝文帝做了汇报。
代理吏部尚书任城王元澄当时有病,孝文帝在凝闲堂召见了他,对他说∶"穆泰图谋不轨,引诱宗室,假如真的发动兵变,我们刚刚迁都,北方人怀念旧土,一定会发生骚动,朕将无法在洛阳立足。这是国家的大事,除了你之外无人能处理。你虽然有病,勉强替我北去,观察一下北方的局势。如果其党力量薄弱,就直接进城将他们逮捕;如果他们的力量已经强大,就征调并州和肆州的军队替我将其击灭。"元澄回答∶ "穆泰等人愚蠢迷惑,只是因为恋旧,才出此下策,并无什么深谋远虑。臣虽然笨拙胆怯,足以制服他们,希望陛下不用担心。孝文帝遂授予他符节、铜虎符、竹制令箭,并派遣皇帝身边的卫队作为任城王的贴身卫士,又任命他兼任恒州刺史。孝文帝一方面派其出征,一方面对他也不放心,以自己的贴身卫士配置在他的身边,名义上是保护,其实是监视。
元澄一行进抵雁门(山西省代县)时,雁门太守深夜来见,报告说∶"穆泰已经率军向西北投靠阳平王去了,在城下集结,只能看到有武器。"元澄听了,即命令部队立即进发。右丞孟斌说∶"此事难以预料,应该按照诏书的命令征调并州肆州的军队,然后再慢慢推进。"元澄说∶"穆泰既然已经谋反了,自然应该固守坚城,如今却西去依附阳平王,由此判断,他的力量似乎还比较薄弱。穆泰既然没有抵抗,现在调兵不合适。只用迅速进城,民心自然安定。"于是,他们倍道兼行。另外派遣治书侍御史李焕出其不意,单身匹马,先行进入平城,对穆泰的党羽说明利害祸福,迅速瓦解了穆泰一党。穆泰无计可施,率领数百名亲信进攻李焕,没有得手,逃往城西,李焕发兵将其活捉。不久,元澄也随后入城,将陆叡等一百多人全部逮捕下狱,平城百姓没有发生一点骚动。
太和二十年年底到二十一年年初,孝文帝主要办了三件事∶一是处理平城叛党;二是密谋再度南伐;三是册立新太子、新皇后。
太和二十一年一月八日,孝文帝册立次子元恪为皇太子。
一月十七日,孝文帝离开洛阳,开始北巡,这次北巡的主要目的就是前往平城,处理叛党,二月五日,他抵达太原,十六日,抵达平城。到平城之后,他首先表彰了任城王元澄的功劳,而后将穆泰、陆叡一党召来询问,没有一人说自己冤枉。对于叛党的处理,孝文帝采取了非常克制的态度,没有牵连过多的人;他下令将穆泰及其同党全部诛杀,将陆叡在狱中赐死,饶恕了他的妻子儿女,将他们流放到辽西;对于元隆、元超的父亲元丕,有关部门上奏称元隆等人的罪行依法当灭门,元丕也该被问罪。孝文帝当然知道此事元丕不会不知,但孝文帝鉴于元丕曾有"不死之诏",对其网开一面,免除了他的死刑,削职为民,让他带着后妻和两个儿子居住在太原,只杀了元隆及其弟弟元超、元乙升,其余儿子流放到敦煌。元思誉也因为知情不报,免死,废为平民。
实际上,在平城的鲜卑贵族大多与穆泰等人勾结,只有于烈一家与他们毫无联系,由此,孝文帝对于烈更加尊重。到平城以后,孝文帝也感到旧势力的压力,根据鲜卑部落酋长们怕热的实际情况,他作出了一定的妥协,特意允许他们在秋高气爽之时到洛阳上朝,等到春天到来时再回到北方部落。这些人被当时的人们称为"雁臣"。
在平城处理完公务之后,三月二十二日,孝文帝开始南下,抵达离石,当地的吐京胡请求投降,孝文帝下诏宽恕了他们。四月四日,他抵达了龙门(山西省河津市东南),在此祭祀大禹,七日,抵达蒲坂(山西省永济市)。又祭祀了虞舜,十五日抵达长安。中尉李彪密报告发拘禁中的元恂与身边的人谋反,孝文帝命令中书侍郎邢峦与咸阳王元禧奉诏带着毒酒前去河阳,将元恂毒死。元恂死时年仅十五岁,大殓时仍穿着平时的衣服,装入粗糙的棺材里,就葬在河阳。第二年冬天,御史台令史龙文观犯法当死,他揭发称,元恂被逮捕之时,曾写下亲笔讼词,但是,中尉李彪、侍御史贾尚将元恂的奏表按下不报。当时,李彪已经因李冲的告发而被免官,孝文帝下诏捉拿李彪,后正遇上大赦,此事遂不了了之。贾尚出狱后,突然得病,数日后即行死去。
回过头来仔细审视废太子元恂一案,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里面隐藏了很多鲜为人知的秘密,不仅暴露出支持迁都的北魏大臣与反对迁都的平城一党之间的斗争,还渗透了孝文帝大冯皇后与小冯皇后之间、孝文帝诸叔诸弟与孝文帝诸子之间、洛阳鲜卑大臣与洛阳汉族大臣之间以及汉族大臣内部之间的矛盾和斗争,而这些矛盾的产生和激化多多少少也都与孝文帝激进的改革措施有关。
如果真的如《南齐书》所说的那样元恂本来就是小冯皇后的儿子的话,那么,在七月废黜小冯皇后之后,元恂的地位自然就受到了威胁,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自然是大冯皇后无疑,而声称元恂将要北逃,可能也是来自大冯皇后等人的诬陷。在这场斗争中,中尉李彪站在了大冯皇后一边,原因很简单∶李彪自恃孝文帝的宠信,在孝文帝第一次南伐期间,因政见不合与李冲之间关系恶劣,再者,李冲在品定士土族时对宋弁家族多所贬低,引起了宋弁的强烈不满,而宋弁又与李彪是同乡、同僚、好友,两人遂结为一党,与李冲对抗。二李之间的政争多少也影响到了太子元恂,这是因为,李冲不仅是尚书仆射,还身兼太子少保,名义上是太子宫中的人,如果元恂顺利登基,李冲的权势将更大,而如果将元恂拉下马,那么,李冲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
《魏书》对这段时间内发生的这三件事情写得含糊其词,但是,围绕着这三件事,北魏高层相继死去了穆泰、陆叡、元恂、元恪之母高氏、贾尚等人,让人深感事情的原委远非史书留下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