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武钢(中):钢铁的荣耀,“烦恼”的人生

青筠看美食 2024-01-14 03:09:06

看过姜文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影迷忘不了那个片段,大院子弟们在泳池戏水,有好事者开玩笑,一脚将丰乳肥臀的少女米兰推倒在泳池中。夏天,哪怕是一池碧蓝的冷水也会沸腾,而荷尔蒙的气息飘荡在每一个年轻的躯体上,肆意到令人血脉喷张。

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一到夏天,那个喜欢打赤脚的孩童、未来的“钢二代”陆哥即从“火官庙”家中出发,步行十分钟,到达武钢耐火厂。陆哥的父母在这里上班,找父母蹭饭是其一,跟小伢们戏水才是最欢快的事儿。

武汉夏天酷似火炉,武钢更是火炉中的火炉。当武昌人在迷恋跳东湖、汉口人喧闹着横渡长江时,武钢伢有着自己的独特的夏日戏水方式。“游泳池太贵,而且有时间限制,水深存在安全隐患,澡堂子水浅,更亲民无限制。”陆哥说。泡在清凉的澡堂大池子中,与炎炎烈日相隔绝,简直是洞天福地。

在孩童享受冰河世界时,他们的父母正忍受苏东坡“红烧肉”式的熬煎。填煤的焦炉炉顶有着三千度的高温,穿着特殊防护帆布工作服的工人在高炉前高强度劳作。作为“劳保用品”,武钢冷饮站24小时供应饮品,工人们持一张花花绿绿的汽水票兑换,咕嘟咕嘟喝下盐汽水,可防暑降温、补充盐分体液。作为职工子女内部福利,陆哥与兄妹们也可以享受父亲带回家的盐汽水,一人分到一瓶,就可在外人面前夸耀半天了。

区别于同时期的汉口二厂汽水,老版的武钢盐汽水缺乏商业的精致,多的是工业化的粗粝感。瓶身酷似日式清酒瓶,乃一枚大绿棒,450-500ml大容量,钠含量6%,提供人体所需的电解质、盐分,铁皮盖子一扭,抬头仰天45°一喝,打一个舒坦的“饱嗝”,这是无数武钢人的黄金年代。

此刻,我们的青山武钢往事正式开始了——

3、红钢城的日子

青山,如其名,起初是青色的。其得名,源自于青山镇,那里至今还有一条千年老街。明代诗人王世贞经过青山,流连于斯,吟诗道,“武昌在前头,逡巡不肯去。为爱青山矶,且对青山住。”私以为,王渔洋的句子大有李太白之风韵,“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新中国成立后,为改变中国钢铁行业“北重南轻”的局面,决定在靠近长江的青山区兴建一大型钢铁企业,选址就在时称“荒五里”的蒋家墩。彼时,1954年苏联援华的大型工业项目约156个,湖北省有9个,武汉市有7个,其中之一即武钢。作为新中国首个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武钢建厂投资金额高达11.7亿元,十八省市二百多工厂高达十万余人,天南海北的方言到这里,从如鸡同鸭讲到最终融合成了青山独特的“弯管子”普通话。

数年热火朝天建设后,1958年9月13日,毛主席前来视察,健步登上一号高炉平台。当伟大领袖向广大人民群众挥手之时,武钢一号高炉开始红光闪动,流出了第一炉激动人心的铁水,那一刻,掌声雷动,红旗翻飞。

这一天,武汉是全国的焦点。对此,人民日报翌日头版发表社论《欢呼武钢一号高炉出铁》“标志着我国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伟大胜利”,武钢自此跃居“铁老大”。那一年,全国钢铁年产量从16万吨一下子跃居至75万吨。

自此,红钢城拔地而起,成为青山的代名词,而武钢亦是载入史册的“共和国钢铁长子”。

火热的红色,自此取代了诗人的青色;重工业化驱逐了小农经济。天翻地覆慨而慷。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武钢工人工资定在了每月13日发放,至今未变。

武汉长江边,矗立在两个烟囱之间的毛主席像,烟囱是中国新工业化的象征。1971年。马克·吕布(法国)

自一号高炉出铁水后,每一个生活在火红年代的青山人始终忘不了那个画面。那就是高炉铁水倾倒的那一刹那,伴随着“轰”地一声响,腾空升起了灿烂的晚霞,点亮了半边天。我想到了小时候读到的神笔马良,其魔力相较我们有力量的工人,亦不过如此。

与此同时,为了解决全国各地涌来的工人与家属的住宿问题,武钢家属楼随之开始兴建,按照苏联的设计图纸建造通体红砖墙、红色瓦、房顶尖尖呈三角形,高度三层,房子按照苏联防风御寒的要求建造,从空中看着就像一个大大的“喜”字。

我在杂志社的总编大王就是一个地道的青山人,父母是重庆钢铁厂工人,也是因为支援武钢建设迁徙而来。她在青山出生,青山长大,青山结婚生娃,千禧之年才搬离青山。从一街到四十几街道,她到现在都弄不清青山有多少个街坊,而那些颜色与布局如出一辙的红房子小区更是要人如入迷宫,至于当时的北湖农场呢,则是以厂名为单位,如焦化村、氧气村、炼铁村等等。

住在41街坊的她,忘不了孩童时代初尝京果的齁甜体验,自己偷偷独自品尝,不舍得分给姐妹,结果胃疼了好几天;忘不了楼下的小店,售卖热干面、煎包和油条,烟火升腾,街巷百味,她至今最爱的过早食物依然是油条,那个年代的人们对油炸物如油香、糯米鸡、鸡冠饺等有着图腾般的信仰;忘不了老房子里和睦的邻里关系,大家像一家人,分食美味,小孩子们一起楼下玩耍,看得见闪闪烁烁的星星,但父母叮嘱不让她们女孩子露天过夜,她还恋恋不舍。

红钢城与红房子,那是一个火红年代的标志。

彼时,以蒋家墩为核心的武钢,号称“十里钢城”,一种说法是形容武钢之大,有数据显示,武钢占地21平方公里,矗立着133处高耸建筑物;另一种说法是“从武钢的厂区到生活区有十里,这样可以保护工人生活区免受污染。”

可能正是后一种说法的影响,80年代初,告别孩童时代,陆哥一家人搬离了“火官庙”的棚户区,来到了白玉山的武钢职工居民区,像很多同龄人一样,“钢二代”的他开始了坐班车上下班、与高炉打交道的一成不变的日子。

陆哥回忆,彼时武钢工人作息是“四班三倒”,分为白班(8:00-16:00)、中班(16:00-24:00)、夜班(00:00-8:00)、另一个轮班休息。而且,需要连上两个同样的班(比如白班)。这对个人的生物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需不停地适应不规律的作息。“噪音大、污染重、倒班、守着高炉,年轻时候,我哪怕接连做了四年,还感觉很难适应。”陆哥说。

上夜班最辛苦。陆哥记得冬天来了,冷飕飕湿冷的夜晚,寒风吹彻,抱着胳膊等着班车的前来。那是一款很别致的班车,匈牙利进口,有四个大车门,车身一抹亮黄色,很打眼。上了车,相互寒暄一下,暖和一些,坐车半小时,来到厂区投身到火热的炼钢事业中。

当时武钢流行着一句口号,“炼钢炼铁也炼人”。几年下来,的确锻炼了陆哥的意志力。

另,还有一句口号“饭菜里面出钢铁”,意思是只有搞好工人的后勤和生活,人们才有力量炼出更多钢铁。

随着武钢规模的不断扩大,原本红钢城的红房子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职工与家属,武钢居民区开始了扩张。陆哥说,上个世纪70年代前,武钢人主要集中居住在红房子。后来,开始拓展到钢花新村。等到90年代,则有了仁和路、建设二路一带的钢都片区。

彼时的武钢是“小钢厂、大社会”,意思是,武钢不光是一个大型国企,还包括银行、邮政、新华书店、医院、职工食堂、澡堂等,同时青山区最大的百货商店青山商场、能容纳1000余人的青山剧院等配套设施亦对武钢人敞开了全部的服务。鼎盛时期的武钢,可谓一座包罗万象的小型城市。

黄金时代的武钢,有着武汉人艳羡的生活。

一名标准的武钢工人,穿的是蓝布帆布工作服,胸口左边写着“武汉钢铁公司”。穿上这身工作制服是很有自豪感的,然后斜挎一个白色帆布工具包。陆哥说,“很时髦的,那是真正的一身工装。”但是,自行车是很稀缺的,有凤凰牌,飞鸽牌。踩着单车的武钢工人,那真是一个飒爽!

陆哥说,“武钢职工工资高,有分配住房,福利更是多多,肩扛手提车子拖。那时候经济效益好,像双职工家庭,养四五个小孩是没有问题的。”除了工资福利,武钢人每月还有补贴(叫做“保健”)45元,也就是每日1.5元。像电影票、游泳票、汽水票则由工会发放。

彼时,结婚时候讲究三转(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收录机)带咔嚓(照相机),必备的“五件套”是新人走入婚姻殿堂的荣耀,而这在不少武钢家庭已经提前实现了。

时年五十岁左右的李虹,1985年毕业,第二年即进入武钢商场。李虹工作没多久,在分配到的住房里,为了方便联系业务,她花费重金安装了一部私装电话。现在回看,真是一件奢侈又新潮的事情。

如果说进入武钢是找到了一枚“铁饭碗”,那为武钢人服务的餐饮等小企业主,也尝到了生活的甜头。

老徐,1965年生,黄陂祁家湾人,其故乡出过不少餐饮名人,比如餐饮老字号祁万顺创始人祁海洲。

1984年,29岁的老徐在青山工业三路附近开了一家面馆,并无多少学识的他想到了时下流行的口号,“为人民服务”,遂取名“为民面馆”,即为武钢人服务。这是一个很精妙的选址,面馆周边就是武钢工人的居民楼,武钢上班的通勤车站就在旁边,上完夜班的工人首先坐班车回到家,然后会骑上自行车过来吃一碗牛肉面。老徐四点半起来劳作,每天五点半开始营业,鼎盛时期面馆门前有三十多人同时用餐,武钢人的自行车摆得整整齐齐,特别有气势。多少年过去,老徐还是忘不了那个人山人海的壮观场景,依然津津乐道。

来过早的武钢人,端着店里搪瓷碗装牛肉面,好一个咸香辣的冲劲,好一碗量大肉多的划算,大家享受着免费续海带汤的食客待遇,而且,还时常自带白酒来“喝早酒”,消除一夜的疲劳,好归家蒙头大睡。

“会是什么白酒呢?”我问陆哥。“多半是黄鹤楼酒。”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是来吃牛肉面的,更多的选择是热干面。有位“玉帝哥哥”网友说,在为民面馆初开张的84年,一碗牛肉面五角钱,热干面同期一角五分,海带免费给,有的人一碗热干面喝一大碗海带汤。因为穷啊,这样吃才能占到便宜啊!

片哥也告诉我,那个年代,吃一碗牛肉面的确是很奢侈的过早,因为多半武汉人如果自己吃饭还是选择热干面,主要是便宜饱腹,他在所住小区门口过早,一碗热干面需要一毛一分钱(二两粮票),一碗两毛钱的原汤水饺(私营,不要粮票),一碗牛肉粉四角五分。对大多数平民百姓来讲,过早一碗原汤水饺就是奢侈事儿,更甭提牛肉粉面,但武钢人有着不菲的薪水,他们能够消费得起。

一碗牛肉面,一餐早酒,一身笔挺的武钢工作服,一辆凤凰或飞鸽牌自行车,那是工业二路为民面馆的美丽风景线。

4、荣耀与烦恼

当个体进入宏大的体制内,很容易以为一切都是恒定不变的。上下班时间是固定的,每天工作量是固定的,工资是定点发放,福利是越来越好,“钢二代”可以顶父母的班继续做工人,一切都是向上的,其实并非如此,整个国企这艘巨轮也在迎接挑战。

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武钢主动迎来了技术革新,这一次革命不亚于50年代的创业。

1972年尼克松访华,随后中日建交,为了缩短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在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批准下,武钢率先从国外引进了一整套系统,总投资40亿以上。它的连铸和冷轧两套设备引自西德,热轧和硅钢两套设备引自日本,由于热连轧机和冷连轧机的辊身长度同为1.7米,所以统为“一米七轧机工程”。自此,武钢也成了国内第一家生产硅钢的钢铁企业。

此次革新后,随着中国各方面的“解冻”,武钢也诞生了思路开阔的掌舵人。其中,刘本仁、刘淇、刘玠号称中国钢铁“三刘”,后来,刘淇更是曾任北京市委书记、中央政治局委员。

当很多人试图进入武钢,抓住我们现在回看是又一次的辉煌阶段时,有的人厌倦了这“烦恼人生”,已经在离开武钢了。

1976年,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仙桃姑娘池莉正在武汉冶金医专(今武汉科技大学)读大二。为代表班级参加大型赛诗会,她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创作,一首《雷锋之歌》很快完成,随后由同学在武钢工人文化宫登台朗诵。

碰巧的是,《武钢文艺》杂志的一位编辑在场,她夸赞池莉的诗歌“细节丰富,没有宏大口号”。随后,池莉的作品发表在这本创始于1962年、被誉为“工人作家的摇篮”的杂志上,这就是她的诗歌处女作。自此,池莉的写作天地被打开,灵感迸发如活跃火山。大学毕业后,23岁的她被分配到了武钢总医院卫生处工作,成为了一名流行病医生,一度被誉为“武钢写作顶流”。

令她啼笑皆非的是,常有年轻工人没病装病排着队来找她看病。池莉无法拒绝,按照程序一一“接待粉丝”,“我来给你拿拿脉吧!”见到了偶像,有些年轻工人常激动到手直发抖。有时,她和同事一起到车间送医送药,看到年轻工人们在高炉上高声放歌,她体验到了青春的力量。

后来,听说武汉大学开始对社会招生后,26岁的池莉决定弃医从文报考武大中文系。根据池莉的回忆,这一点遭到总医院郭大夫的激烈反对,对方认为池莉出生医生世家,文静内秀,胆大心细,不宜改行,“当作家是要有天赋的,你有吗?就算你有那么一点点天赋,你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将来会被人家中文系科班毕业的人欺负,你搞得过他们吗?还是好好做医生,将来考我的研究生,我来培养你!”但池莉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她不想改变。

三年后,弃医从文的池莉从武大毕业。作为毕业答卷,她写了一部小说,其标题最初是《一个武钢工人的一天》,1987年在《上海文学》发表时被编辑改为《烦恼人生》,那是以武钢轧钢厂操作工印家厚为主角的写作,值得注意的是卷曲车间印家厚操作的是日本进口的机械手,全自动,不流汗,穿白棉布工作服,这就是从国外引进的一米七轧机工程的一角。

“全自动操作工”印家厚的一天是这样的:半夜里孩子从床上掉下来引发夫妻琐细争吵,大清早夫妻俩轮流排队上厕所,带着娃掐点挤轮渡过江父亲上班孩子上学,中年操作工与女徒弟暧昧的关系,偶遇幼儿园女教师勾起清纯的初恋情结,同事间因为奖金的勾心斗角,婚前许诺分配的住房孩子上了学还是没有着落却遭遇了租房拆迁……

尽管自己的家庭生活一地鸡毛,印家厚并没有选择离开工厂,因为上班可以穿白棉布工作服、有稳定的薪水收入,那是一种身在武钢的难得体面,是一种钢铁工人的荣耀。于是,他继续选择留在武钢的“网”中,继续与琐碎人生交战,这是国企员工们的不变现状。

很多人说青山武钢是距离共产主义最近的地方,其实并不以为然。当过去数十年后,我们回望彼时,实际上是带了一层朦胧的面纱,过滤掉一地鸡毛的繁琐烦恼,过滤到物资匮乏的平均主义,过滤掉中国大陆与其他国家存在的差距,留下的可能只是一种纯粹的情怀。

太多人在怀旧布道,但我们终究不能活在过去。

很多年后,当池莉与方方成为武汉两大女作家时,当面持激烈反对意见的郭大夫,后来通过研究生考试考取了医学博士离开了武钢,并成为中国最顶尖的心血管病专家之一。

人们在离开武钢,但没有人会忘记武钢。

作者:舒怀

图片:舒怀、网络,部分翻拍自武钢博物馆

0 阅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