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的枣花落在酒碗里】
我总记得建宁四年的那个春天,柳条抽芽时大哥攥着草鞋的手在发抖。
案几上摆着半只没剖开的猪,褪毛的铁桶还冒着热气,二哥的绿豆在竹筛里滚得哗哗响。
那日集市上卖艺的汉子耍了套花枪,铜锣里落着零星的五铢钱,我倚着肉案喝酒,看对面布庄的幌子被风吹得直打转。

"燕人张翼德在此!"这话我冲收税的小吏吼过,冲抢粮的马贼吼过,却从没想过会冲个卖草鞋的说出来。那男人眉目疏淡得像涿水上的薄雾,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里却揣着中山靖王的谱牒。他弯腰拾我踢翻的酒坛时,我瞥见他后颈有道蜈蚣似的疤——后来才知道那是鞭痕,卢尚书门前的石狮子见过他跪着编席子的模样。
桃园的花开得邪性,二月里就红得渗血。二哥的绿豆撒了满地,青龙刀还没铸成,他拿秤杆比划招式,打翻了祭台上的猪头。我们三个跪在湿泥里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吼得比雷声还响,惊飞了树杈上孵蛋的斑鸠。酒碗相碰时,有片枣花落在我的酒里,大哥用指头拈起来,说这是吉兆。
那年我二十岁,杀猪刀刚换成环首刀,以为吼一嗓子就能震碎整个乱世。

【虎牢关的血沾在蛇矛尖】
初平元年的日头毒得能把铠甲烤化,十八路诸侯像受惊的鹌�缩在关下。我舔着干裂的嘴唇,看华雄的人头在竿子上晃悠。二哥回来时,温好的酒还冒着热气,他捻须的手势和杀猪时数铜钱一模一样。袁术的玉杯摔碎在帐前,我踹翻了他的酒案——这毛病到死都没改,军师说我是"爆竹浸了火油"。
吕布的赤兔马踏起烟尘时,我忽然想起涿郡集市上被惊散的羊群。方天画戟擦过我耳畔,削断的鬓发混着血珠飞进嘴里,咸腥味让我想起第一次杀猪时溅了满身的血。大哥的白马嘶鸣着冲进战阵,他挥剑的姿势还像在编草鞋,可双股剑分明在日光下撕开了并州狼骑的阵型。
我们总是一个追着一个,像小时候在桑树林里玩打仗游戏。二哥的刀锋挑开吕布的束发金冠时,我蛇矛上的红缨缠住了赤兔马的缰绳。后来在长坂坡,在瓦口关,在无数个血腥的黎明,我总会在拼杀间隙突然听见那年三骑交错时的金属铮鸣——比涿郡打铁铺子里的声音清越百倍。

【当阳桥的芦苇至今戳着我脊梁】
建安十三年的秋露沾湿铁甲,二十万追兵的烟尘遮住日头。我数着桥桩上的裂纹等子龙,每一道裂痕都像大哥眼角的皱纹。蛇矛插进青石板时,有只红尾鸲停在矛杆上理羽毛,它啾啾的叫声让我想起女儿们养在阆中府里的画眉。
阿斗的哭声混着马蹄声传来,比当年桃园里受惊的斑鸠还刺耳。我摸到蛇矛上昨夜新磨的刃口,虎口的老茧蹭过冷铁,突然想起出征前给女儿梳头时扯断的木梳齿。那声大吼震落三军头盔,也震碎了我半生信奉的勇武——原来匹夫之勇真能护住最珍贵的东西,就像肉案能挡住风雨,草鞋能丈量山河。
断桥的木屑飘进汉水时,我回头望见大哥抱着阿斗的手在抖。他鬓角沾着草叶,衣襟上的奶渍未干,却笑着说"三弟真乃万人敌"。我别过脸去擤鼻涕,顺手把断成两截的马鞭扔进江里。那晚的月亮特别圆,照着江面上漂浮的盾牌,像极了涿郡酒肆里撒落的铜钱。

【西川的雨浸透征衣】
建安十九年的梅雨泡软了剑阁古道,军师羽扇点过地图时,我盯着他指尖的水渍想到涿江涨潮。严颜老将军的白须沾着泥浆,在囚车里仍挺着脊梁,像极了当年不肯给督邮行礼的大哥。我解他绑绳的手比握矛时更抖,那根牛皮绳后来系在了女儿的秋千架上。
雒城砖缝里的血三天都冲不干净,我在城楼上啃冷馍时,突然听见街边蒸饼铺子的木屉响。新麦的香气混着尸臭飘上来,让我想起妻子在阆中后院种的薄荷。入城那日买了条杏红头绳,揣在贴胸的暗袋里三个月,等见到女儿时才发现被汗水浸得褪了色。
军师在庆功宴上说我"粗中有细",大哥笑得把酒喷进了铜爵。那夜我蹲在城墙根磨矛,听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忽然想起卖肉时听过的洛阳小调。原来西川的蟋蟀和幽州的叫声不同,就像益州的雨比涿郡的更粘人,能把铁甲泡出青苔。

【阆中的月色凉透银甲】
章武元年深秋,二哥走的那夜,我砍断了十根拴马桩。青骓马惊得踢翻马槽,蹄铁在青石板上擦出的火星,像极了麦城烧焦的旌旗。酒坛摔碎在阶前,我攥着荆州来的战报在庭院里转圈,突然发现二哥送的鱼竿还挂在廊下——上面的蚕丝线早被老鼠咬断了。
伐吴的船队经过白帝城时,大哥鬓角的白发比长江的浪还刺眼。我抱着酒坛在舱底吐了三天,恍惚间看见二哥立在船头读春秋,他的绿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转身时却只剩半截空荡荡的袖子。张苞递来的醒酒汤烫了手,我才惊觉这孩子眉宇间竟有七分像大哥年轻时的模样。
猇亭的火光映红江水时,我正带着三千铁骑往西疾驰。军令状的墨迹未干,怀里的酒葫芦已经空了。火把照不透浓雾,就像当年我们看不清那锅结义酒的浑浊。当范疆张达的刀锋划过脖颈时,我最后看见的是桃园里三只歪歪扭扭的酒碗——原来最利的矛,终究刺不破生死簿。
【尾声·丈八蛇矛坠地时】
我这莽夫一生,原以为豪气能填平江河。直到蛇矛坠地时才懂,最重的不是丈八铁器,是大哥递来酒碗时掌心的茧,是二哥夜读春秋时灯花爆开的脆响,是女儿出嫁前偷偷缝进战袍的平安符。
记得入川时路过梓潼,有个相士说我"性烈如火,命犯孤星"。当时掀了他的卦摊,现在想来却要笑出声。我张翼德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在那个枣花纷飞的午后,被两双布满裂痕的手紧紧拽住——双编草鞋的手,双舞大刀的手,带着我这个杀猪的莽汉,在史书上烫出个歪歪扭扭的"义"字。
若有来世,愿做涿郡桥头柳,看三个布衣少年笑着走过。他们腰间既不佩剑,也不带酒,大哥的草鞋摊摆在桥西,二哥的粮店开在桥东,我的肉案支在柳荫下。当暮色染红涿水时,三碗粗茶碰在一起,惊飞了歇脚的沙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