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会在县医院见到三叔。
那天下着小雨,我推着老母亲做例行检查。电梯门开的瞬间,迎面走来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那张脸,和记忆中的轮廓重叠了。
“三…三叔?”我下意识喊出声。
他愣了一下,目光在我和轮椅上的母亲之间游移,随即快步走开了。
那是我们阔别二十年后的第一次相遇。
春节前,三叔还在村里办酒席,宴请亲朋。桌上摆着十几个硕大的螃蟹,红壳泛着油光。三叔喝得满脸通红,嚷着要给堂弟换新车。邻桌的老王叔撇着嘴说:“又在显摆。”没人当回事,三叔打牌手气一直不错。

谁知过完年,三叔就失踪了。一查才知道,他欠了赌场一百多万。
我清楚记得那天,奶奶坐在门槛上,捧着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那是三叔高考时穿的。她的眼泪滴在衣服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你三叔啊,当年考上医学院多有出息。”奶奶絮絮叨叨,“谁知道…”后面的话淹没在抽泣声中。
日子还要过。三婶带着表弟回了娘家,后来听说改嫁了。奶奶的腿脚一天不如一天,临走前还念叨着让我们打听三叔的消息。
没想到二十年后,竟在医院遇见他。

第二天我特意去打听,才知道他是心内科主任,专攻心律失常,在业内颇有名气。
午休时间,我在医院后门的小摊买油条。老板娘说着地道的东北话,摊位上贴着褪色的春联,还留着三年前的胶痕。
“是找杨主任看病吗?”她往油锅里甩了根面条,“他这人好,有时候从这过,见到困难的老人都会帮衬。”
油条还冒着热气,我咬了一口,突然想起小时候三叔也爱吃这个,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上几根。
走廊里飘来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食堂的咸菜味。我在三叔办公室门口站了很久,门缝里透出说话声:“主任,张奶奶的手术…”

等到夕阳西斜,走廊里只剩下值班护士查房的脚步声。我敲了敲门。
“请进。”
三叔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摆着半杯枸杞水,泡在磕了边的玻璃杯里。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三叔…”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沉默了许久,他说:“这些年,对不起奶奶。”
我看着他办公桌上的相框,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时三叔刚考上医学院,站在最中间,笑得灿烂。相框的一角有些磨损,像是经常被摩挲。
“那年…”他顿了顿,“欠的钱,我都还清了。”
“你知道奶奶走了吗?”
他点点头,眼圈微红:“知道。我… 去过坟上。”

一辆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我看到他下意识抓起听诊器就要起身。
“等等。”我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奶奶留给你的。”
是那件格子衬衫,已经发黄,但很整洁。
三叔的手明显颤抖了:“这件衣服…”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杨主任!抢救室…”

“去吧。”我说。
他快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改天…请你吃顿饭?”
我笑着点头。推开门的瞬间,迎面撞上一只野猫,它叼着食堂打包的鱼骨头,吓得跳到窗台上,带倒了几个输液瓶。
“天要变天了。”走廊里传来保洁阿姨的嘟囔。
是啊,天要变天了。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医院的霓虹招牌刚亮起来,在雨后的空气中有些模糊。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年三叔一直在给重症患者免费会诊。他说这是在还债,不是还钱的债。
有天我又去医院,路过一间诊室,听见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音:“王大爷,我跟您讲个故事吧。二十年前,有个人欠了很多债…”
我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听着。走廊里的白炽灯有些刺眼,照得地面亮堂堂的。
回家路上,我给表弟打了个电话。他现在在深圳开了家诊所。
“表哥,我爸他…”表弟欲言又止。

“他挺好的。”我说,“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嗯,过年我回去。”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打在空调外机上的声音。想起三叔办公室里那个旧玻璃杯,和里面泡着的枸杞。
有些伤痕永远不会愈合,但我们依然在努力填补它们留下的空洞。就像三叔始终挂在办公室的那张全家福,相框虽然磨损,却被擦拭得很干净。
前两天我又去医院,三叔的办公室门開着,裡面空无一人。护士说他去基层义诊了。桌上的枸杞水已经凉了,水面漂着几片枸杞,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窗外有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三叔教我们用树枝逗麻雀玩的情景。那时他总说:“做人要像麻雀一样,摔倒了也要学会重新飞起来。”
现在想来,或许他一直记得这句话。二十年,够一个人重新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