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滴水珠落在竹簸箕上,在面粉堆里晕开一朵白梅。我望着奶奶布满皱纹的手将纯碱揉进面团,碱面特有的清苦混着麦香,在夏夜里酿成独特的味道。
老家的灶房总是氤氲着白雾。奶奶从陶瓮里舀出老面头,用温水泡开时总要说:"这碱放得要像春雨——少一分面发不起来,多一分就黄了。"她的银簪在发髻间闪烁,像落在面团上的月光。我踮着脚看碱面融进面团,原本绵软的面团突然活过来似的,表面鼓起细密的气泡,仿佛能听见酵母在黑暗中苏醒的呼吸。
揉面是最辛苦的活儿。奶奶的手像老树根般盘虬,却能把面团揉得光滑如玉。"手腕要使暗劲,像跟面团说话。"她教我时,面粉簌簌落在粗布围裙上。面团在案板上摔打,发出"啪、啪"的闷响,渐渐变得柔韧透亮。忽然想起《齐民要术》里说的"挼如绵",原来千年前的智慧早已揉进奶奶的掌纹里。
最神奇的是进灶膛的时刻。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鏊子烧得通红。奶奶蘸水在馍坯上画出月牙纹,轻轻一托,白生生的面饼便滑进热浪。"滋啦"一声,面香瞬间炸开。我蹲在灶口添柴,看火光在馍底烙出虎皮纹,碱香裹着麦香直往鼻子里钻,忍不住伸手去够,却被奶奶用火钳轻轻敲手背:"急什么,要三翻六转呢。"
当第一缕晨雾漫过窗棂,纯碱烤馍终于出炉。它们像云朵般暄软,掰开时热气裹着细密的蜂窝,碱的清香中和了面的微甜。奶奶总要把最圆的那个供在灶王爷跟前,剩下的分给我们。表哥们抢作一团,我却爱捧着馍蹲在门槛上,看晨露从葫芦藤上滚落,听奶奶讲太奶奶用碱土发面的旧事。
如今超市里堆满松软面包,可那些蓬松剂催生的甜腻,终究比不上纯碱烤馍里藏着的光阴。上次回家,奶奶颤巍巍地非要教我发面,布满老年斑的手漏进更多碱面。"老啦,掌握不住分寸。"她叹气。我却尝出馍里多了丝苦涩,像岁月酿就的泪。
灶火渐熄,馍香却永远烙在记忆里。那些与纯碱共舞的夜晚,教会我食物最本真的味道不在添加剂,而在手心的温度,在时光的酝酿,在奶奶用皱纹丈量的分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