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缝里的苔藓又厚了三分,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林清远颈后。他蹲在颓圮的南墙下,指尖掠过墙基处七歪八扭的榫卯,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三个月前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
那时他刚在苏州城里闯出名号。十八街的木匠行当都传着,林家小郎打的榫头能卡住穿堂风。城南赵员外捧着描金请柬上门时,紫砂壶里的碧螺春正腾起第三道热气。
“严丝合缝。”林清远将请柬压在罗盘底下,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我要让整面南墙不用半根铁钉。”
陈师傅的烟袋锅子就是在此时磕上门槛的。老人佝偻着背,棉袍下摆还沾着刨花,浑浊的眼睛扫过满墙墨线图:“卯眼得留两毫余地。”
“老黄历了。”林清远指尖转着祖传的鱼形刻刀,刀柄上“留余”二字早被磨得模糊,“您看永宁寺塔楼的斗拱...”
“那是佛塔!”陈师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烟灰簌簌落在青砖地上,“寻常宅院要承的是人间烟火气,你当是供在云端的物件?”
争执声惊飞了檐下的雨燕。林清远满心不服,昂着脖子把三百六十个榫卯分毫不差地画满整面影壁。春阳透过格心窗棂,在他手背烙下菱花纹的影,他只觉自己仿若神明庇佑,技艺超凡。
时光匆匆,转眼间梅雨提前半月到来。当第一道惊雷劈开云层时,南墙正中的“卍”字纹突然绽开蛛网。林清远见状,心猛地一沉,不顾一切冲进雨幕,正看见自己亲手雕的莲花雀替在风中摇晃。那些曾被他讥为“老朽”的燕尾榫,此刻像离水的鱼鳃般翕张。
“扶住楹柱!”他朝吓呆的帮工嘶吼。桐油浸透的麻绳勒进掌心,钻心的疼痛传来,可他使出浑身解数,却依旧拽不住轰然倾塌的墙脊。碎砖混着糯米灰浆砸在青石板上,腾起的尘雾里浮着半幅褪色桃符——“向阳门第春常在”,去年腊月陈师傅颤巍巍写就的墨迹,此刻正被雨水泡得肿胀发亮。
墙塌之后,林清远像丢了魂一般。他无法接受自己精心打造的作品就这样毁于一旦,满心的骄傲与自信瞬间崩塌。他不吃不喝,整日在废墟中徘徊,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对着残垣发呆。七日后,城南便多了个披发跣足的疯子。有人说见他半夜在废墟里刨找碎砖,有人瞧见他对着裂开的榫头比划。
直到白露那日,陈师傅推开老宅的门,看见满地新刨的樟木花里,林清远正将两块带裂缝的椽子往一处拼。这段时间的折磨让他面容憔悴,眼底布满血丝,可他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留两毫?”年轻人声音沙哑,手却极稳。
老人从袖中摸出半块残砖:“留三毫。”
刻刀落在木料上的簌簌声惊起梁间燕。这次林清远在每道榫眼都刻了道凹槽,如同老树皴裂的皮。当最后一块“卍”字纹花砖归位时,秋风正掠过新砌的墙脊——比原先矮了三寸的墙头上,陈师傅挂的铜铃清越如磬。
冬至祭祖那日,赵员外新纳的小妾坐着软轿经过南墙。轿帘掀开的刹那,怀里的暖炉不慎跌落。众人只见轿中突然飞出一道朱红,竟是个绣着金线的锦囊。
“给修墙的师傅。”丫鬟抿嘴笑着,“我们姨娘说,这墙的裂缝里能长出春天。”
林清远解开锦囊,一截红梅枝上系着洒金笺,正是他当日画废的墨线图。图纸背面添了行簪花小楷:“木理如人理,得饶处且饶。” 这恰与“留余”的智慧相呼应,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修墙的意义。
檐角的冰凌开始消融时,南墙缝隙里钻出了几星绿芽。陈师傅说那是去年砌墙时拌在灰浆里的草籽,林清远却总觉得,是那日锦囊里的梅花落进了砖缝,带来了新生的希望 ,也预示着“留余”智慧在墙缝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