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玻璃窗映出千百张相似的面孔，我的倒影在飞驰的光斑里碎成粼粼的片羽。耳机里循环播放的电子书正念巧言，抵不过扶手上陌生人的体温。忽想起三十年前在团结湖公园读《庄子》的午后，槐花落在泛黄纸页上，竟比此刻满屏的爱心表情包更接近"自爱"的真谛。

现代人总把自爱熬成浓稠鸡汤，殊不知它原是陈酿。那年我在琉璃厂淘到民国漆器梳妆匣，铜镜里叠映着不同时代的倦容。镜中人忽而化作北海琼岛的白塔，忽而变作国贸三期玻璃幕墙，最后定格成胡同口修鞋匠布满裂痕的手掌——原来爱自己不必涂抹精致，恰似老匠人给每双鞋底纳进细密针脚，让磨损处开出耐磨的花。

写字楼咖啡机昼夜吞吐着焦虑，我却在茶水间养了盆石莲花。它沿着打印机废纸堆攀援，根系扎进墨盒渗漏的蓝血。行政姑娘们笑称这是赛博时代的菟丝花，却不知每逢子夜，显示屏蓝光里的叶片会分泌出珍珠质的光。正如我们被KPI碾碎又重组的心，总在裂缝里结晶出意想不到的棱角。

智能手机记存着365张自拍，最动人的却是某天暴雨后，便利店玻璃门反光里那个睫毛挂着水珠的侧影。那日因方案被否独坐长椅，看雨水在塑钢椅面冲积出微型江河。忽觉西装革履包裹着的，仍是当年在伊犁草原追旱獭的少年——他教会我真正的自爱，是允许灵魂随时掀翻成年人的棋盘，在水泥森林里重演逐风的游戏。

昨夜重读《活动变人形》，发现倪吾诚的悲剧不在时代碾压，而在从未与镜中自我和解。合上书推开窗，望见对面楼宇万家灯火如错落琴键。忽有钢琴声穿透雾霾，弹的竟是幼年母亲教的苏联小调。原来每个都市孤岛下都埋着连通地心的暗河，自爱便是学会在机械心跳声中，打捞这些亘古不灭的碎金。

今晨特意绕道景山看日出，晨练老人太极扇划出的弧光里，崇祯自缢的老槐抽出新芽。手机持续震动，是客户发来的改稿要求。我不慌不忙嚼完焦圈，将豆浆杯捏成王冠形状扣在石凳上——这荒谬的仪式感，恰似我们对抗异化的秘密武器。爱自己何须宏大叙事？不过是守护内心那个随时能蹲下来观察蚂蚁搬家的稚子。

暮色中的长安街流淌成光河，我逆着人潮走向亮马河畔。游船霓虹倒影里，二十岁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自己正涉水而来。我们隔岸对望，同时举起左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又同时按下"暂停记录"键。这瞬息的共谋，让所有时代强加的刻度轰然塌陷，唯余亘古星光在电子屏与粼粼波光间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