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語録類編:問學私記
先生生於清光緒八年(點校者案:應是九年。)舊曆二月二十五日,居四川成都西府街。十二年,先生四歲,隨親由仁壽又返成都,寓西御河。十四年,先生六歲,出川返會稽。
以風問:近人謂陽明之學盛行於日本,又謂日本國强,由於篤信陽明知行合一之説而來,是否可信?先生曰:陽明知行合一,須先辨是個什麽知。知是良知,是天理。日本人所行所爲,全是人欲,又何嘗了解陽明。時人此般議論,真是誣陽明矣。
余以鈍劣之資,得從張立民、李笑春、王培德諸君子之後,受教於會稽馬先生之門,可謂三生有幸矣。時先生居杭州延定巷,吾人約,每值來復六,約集共往拜謁先生,質難舉疑而請教焉。每次拜謁之先,余之心憧憧然,及見先生,就坐,則覺心中頓然清明,另是一番氣象,蓋先生德容威儀足以令人見之肅然起敬也。先生教人,語緩而意甚切,詞惟恐不盡,而理則簡易,使學者聞之,不惟啓其切己返求之心,且有涵泳悦豫之意。其中樂趣,有非語言文字所能形容者。余生也晚,不獲見明道先生之春風和氣,而今得受業於先生,天之厚我,無以加矣。
余每至先生門前,心中自然起敬,必斂足屏息少頃始入。或偶從門隙窺之,見德容肅穆,南面端坐,如神人然。
先生每教人,詞緩而意不盡。坐談終日,從無倦容,問者雖至淺俗,先生從無厲聲愠色也。
以風常侍坐,見先生與人書,往往爲一字停筆沈思久之,然後下筆,始知先生臨事無不敬也。
書院之内,嚴如朝庭,恩如父母。先生治事,無論大小,不敢絲毫苟且。小善必長,纖惡必除,不敢姑息,故曰嚴如朝庭。然先生待人,唯恐不得其所,必盡其心而後已。人有疾苦若己有疾苦,人有過失若己有過失。反覆告誡,唯恐長惡。其一片惻怛敦厚之意,聞者無不感動,故曰恩如父子也。
先生草《復性書院緣起敘》一文,本末兼備,體用無遺,一字不苟。其言順而伐,有時針砭時政,然亦不失温柔敦厚之旨。
民國二十七年戊寅,先生五十六歲,由浙江開化避亂至江西泰和。在浙江大學講會時,始標舉六藝統攝一切學術之説,以前未嘗輕示學者。
二十八年三月,先生由重慶過成都。留一日,游武侯祠及杜工部草堂,翌晨乘車至嘉定,以風隨行。卜居岷江之濱武聖祠内。
余在大學時,治西方哲學,兼涉獵周秦諸子及釋氏書,孔孟之學雖聞於業師,然不過泛泛尋求,未體會,並私意造作,妄立主張,何嘗有個入處。及十八年冬,受教於先生,始知前學之非。親炙既久,然後學術之本原漸明,虚妄之私執漸消。三年之内,承先生不棄,諄諄教誨,不啻慈母之育嬰兒。每念先生愛我之德,真如天地之高厚。恨余氣質魯鈍,陷溺太深,雖先生未嘗有倦誨之意,而余未能有日新之工,不惟孤負先生,實是孤負自己矣。
——摘自《馬一浮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