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朝阳区，民政局门前。
有人戴着头纱，支起照相机，记录新婚大喜的难忘一刻；
有人在门前合照，为以后并肩作战的起点，留个纪念。
不远处的一辆车里，有个女人，正举着长焦镜头，对准这些进出的人。
她叫美琳，不是狗仔队，是一名摄影师。
但她的镜头下，主角并非喜气洋洋的新婚夫妻，而是另一个，心情复杂的群体：离婚男女。
在《和陌生人说话·暖冬季》里，美琳讲述了作为离婚跟拍师的故事。
2019年，为了完成毕业作品，美琳决定开设一个，鲜少有人触碰的主题：跟拍离婚夫妇。
一开始，站在民政局门口，面对这些拿着同样的户口本、身份证、小红本的人们，美琳无法精准分辨，到底哪些来结婚，哪些来离婚。
有人在拥抱，但看得出来，情绪并不热烈；
有人前后脚走，单从他们脸上平静的表情，判断不了他们的心情和关系…
但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不少端倪。
在旁边的小楼梯上，抽烟的、阴沉着脸，神态疲惫、尽力避免和对方有肢体和眼神接触的、形同陌路的…
这些人，不大可能是来结婚的。
因为，人在群体环境下，当已经流露出无法克制的，颓丧低落的神情，一般是遭遇了难以言喻的打击和分割…
美琳溜进了民政局，却发现里面上演的戏码，比外面精彩。
一个男人在柜台前嚷嚷：办完赶紧走，我还有事儿呢。
名字签好，转身就搂着另一个女的走了…
在办公中心的录音里，记录着控诉、指责和谩骂：
“我们二十年都是各过各的。”
“你睡这屋，我睡那屋，没意思。”
“这么多年挣的钱都拿回娘家了，我是不吱声，不是傻子！”
“有这张纸没这张纸，屁事不顶，早该散了…”
美琳向100对离婚夫妻发出拍照请求，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有12对夫妻答应。
在镜头中，她逐渐发现，除了恨不得手刃对方的破裂，更多的离开，无法一语定义和论断…
拍摄的第一对夫妻，从结婚初期，就共同经营着一家照相馆。
他们的家，就在照相馆楼上。
墙上贴着女儿的照片，用心种植的盆栽，井井有条的杂物…
在这个布置温馨的家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经营影楼，一起抚养女儿；
如果不说，没人知道，他们已经离婚多年。
除了分开居住的房间，一切都是正常夫妻的模样。
离婚，或许是一道，为了未来的手续。
旁观者也许会认为，离婚不分家，是荒谬的…
但在收入普通的中低阶层，这样的存在，比比皆是。
当两个人的感情消耗殆尽，但双方的经济营生已经深度捆绑、无法作清晰的切割，或者切割的代价，远高于共同生活的代价时…
成为“室友”，是他们尽力能做到的，最佳选择。
美琳抓拍到夫妻俩工作时的照片：妻子在墙内，丈夫在墙外。
他们是最熟悉的搭子，是最陌生的家人，是孩子的父母，也仅仅如此。
长年争吵的夫妻，离婚十几年后，反而成了关系融洽的好友。
拍照前，两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逛街，轻松自在，其乐融融。
但夜幕降临，俩人走在安静的街道，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尴尬，气氛突然变得局促…
在照片中，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按下快门后，俩人各自回家。
男人说：我每天呼朋唤友到处逍遥，别人都羡慕我独身快乐，但其实，我特别孤独。
一对夫妻，即使到离婚，也没红过脸。
他们希望，在女儿的结婚照前，抱着孙子留影。
拍照时，女方想往男方身边靠，男方却很抗拒：哎呀，别离那么近…
俩人很配合拍完照，叔叔马上走开，阿姨无奈笑笑…
美琳说：感情就像一个破败的宫殿，但是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那个宫殿曾经有多么辉煌。
在众多拍摄者中，最特别的，是一张独照。
多年以前，照片中的阿姨，和丈夫离婚。
没多久，阿姨再度组建家庭，前夫也去世了…
年复一年，阿姨发现，原本想着上一段婚姻不幸福，以为再婚会有不同，但其实并没大的改变…
人世间，唯一不变的，是变幻无常本身。
也许离婚时有过不愉快，也许他们不是合适的一对…
站在物是人非的房子前，或许是面对无法回溯的情感，无法再见的故人，或许是想起曾经有过，却早已成为尘埃的短暂快乐…
阿姨忍不住流下眼泪…
离婚跟拍的最后一组主角，是美琳的父母。
家庭相册记录着更早的记忆：一家三口到处旅游，去海边玩耍，爸妈依偎在一起，幸福甜蜜…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争吵和冷战越发频繁…
妈妈指责爸爸不负责任，爸爸总是躲避矛盾，甩手出门…
小学时，父母因为性格不合离婚。
美琳说：我觉得家早就没了，不差那张纸。
离婚后，爸爸会在周末和女儿见面。
在车上，总能听到爸爸的自言自语：每天开这么久的车，回那个只有自己的家，有什么意义呢？
相对于爸爸的落寞，妈妈的痛苦更加纠结和具象化：
九十年代，小城市对离婚仍有偏见。
离异八年后，妈妈还要在家门口放两辆车，暗示另一辆车是丈夫的。
还会交代孩子：邻居问起爸爸去哪了，就说爸爸在外地出差。
长大后，美琳曾捧着相册想：曾经那么相爱的俩人，如何走到现在的？
美琳到外地上大学后，母亲越发孤单。
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向女儿发泄所有的不满和怨气，美琳又委屈又心疼…
她希望用一个方法，能排遣一下母亲的痛苦和积怨。
借着毕业作品的契机，父母同意了拍摄的请求。
在散步时，他们看到一个，比较靠近海的围墙。
爸爸一直想往围墙外探索，认为那边有更好的风景，但妈妈却担心：掉进海里怎么办？
后来，在三人齐心协力之下，他们成功翻过围墙，看到了优美的风景…
原本犹豫的妈妈，在那一刻，笑了…
美琳发现，这个过程，就像爸妈的性格和经历：
一个放荡不羁向往未知，但却可能让另一半失去安全感；
一个小心翼翼事事周全，需要更妥当谨慎的未来。
双方都没错，只是当同处生活，磨合失败，就只能止步于围墙这边…
美琳帮父母拍了照片，在落日余晖的海边，在破败废置的建筑，在安静的沙滩…
从尴尬的沉默，到熟稔的交谈，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美琳似乎找回了点，变故前的记忆。
成长的这些年，美琳一直在让自己更加独立。
她勇敢面对缺失，接受离别，挥别聚散…
可是在那一瞬间，她觉得，有个家，也挺好。
每次拍摄结束，美琳都会让两人给对方，写一句最想说的话。
照相馆的夫妻写道：照顾好孩子和自己，往后的日子别太要强，照顾好自己。
改变一下自己吧，开始新的生活，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愿你一切都好。
离婚后成为好友的夫妻：离开不一定是疼痛，只要关心对方，关爱孩子。
没什么可说的，不恨你。
拍照时想往前夫身边靠的阿姨，字里略带无奈：想靠靠不住。
叔叔的话却透着一往无前：生活更美好。
美琳的妈妈对爸爸写道：你是浪子，别泊岸。
爸爸的话，倒是有点客套：永远感谢你带给我的所有美好！
前夫去世的阿姨，写了注定没有回复的纸条：
你在天堂，我在人间。
也许这些曾经的婚姻之中，有过冷漠伤害，有过恶语相向，有过背叛龃龉…
但当那些关系，成为可以留存的表达，也许是唯一的心声时…
大家所选择的，依然是体面、宽容和祝福。
2023年11月，一对离婚18年的夫妻，主动找到了美琳。
二十出头认识，热恋期走进婚姻。
激情退却，发现现实是幻想的漏网之鱼。
结婚九年后，他们结束了婚姻关系。
女方笑着说：不翻日记想不起来，翻看日记，才想起那些难堪不忿的历史，想掐死他…
男方也很坦然：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状态最差的时候…人在自己状态不好时，是不会善待身边人的。
离婚18年，双方早已在各自的感情中离场，也各自收获了更好的人生。
但彼此曾经的交汇，好的坏的都已经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有的是力量，有的是经历，有的是人生。
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时间越久，你越珍贵。
人们总说：结婚是为了幸福，离婚自然也是。
现代人在生活成本高企，压力巨大的社会，价值观的改变、对于婚恋观的看法解读已不可同往日而语；
大家对于离婚的关注和兴趣，早已远高于，只有单一“喜庆”情绪的结婚。
然而，在这个崇尚快意恩仇的时代，在任何关系只能有“如漆似胶”或“死生不复相见”，渐趋二极化的当下…
关于婚姻关系的存续和结束，往往指向，更幽深和沉默的生活深处。
也许是手续完成后，为了生活不分家的妥协；
也许太年轻，误把太可口的友谊当可生食的爱情，乱炖了一锅婚姻的糊粥；
也许足够成熟，相互扶持半生后，决定各自出逃；
也许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但平复后再回首，已经不见故人…
没有一桩婚姻，是为了离婚所准备的。
只是，当生活把人推入选择的境地时，不需要悔不当初，也不必把离开，当成巨大的遗憾…
或许，当经历了分离与决裂，平铺与修复…
曾经的失去，都是以后的获得。
正如美琳所说：你要经历过，才能明白，一个完整的人，是什么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