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七十七 ）| 张先《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这是一首赠人之作，题赠的对象是一位侍宴宥酒的女艺人。
起句“双蝶绣罗裙”，从描写女子衣饰切入。这是一个惹眼的特写镜头，镜头里是一幅飘曳的裙裾，裙裾上绣着双飞的蝴蝶图案。显然，这是一个很美丽因而很能诱发想象力的开头。写人物为什么先从一幅裙裾写起呢，当然你可以说裙子的颜色太好看了，裙子上双蝶的绣工太精致了，所以入眼就被吸引住了。你说的应该都对，但是从下文看，她的妆容、腰身、衣衫都很美，为什么不是这些首先引起词人注意，从而放在开头加以描写呢？答案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暗示她的舞女身份，并且舞姿出众。何以见得？参与宴会的女艺人，主要是让她们歌舞娱宾，词里没有直接写到她的歌舞表演，但她是不可能只管吃喝，而不展示才艺的。起句就写裙裾，应该就是间接写她在献舞助兴，一个艺人的裙裾成为观者的焦点，大概率就是在她翩翩起舞的时候。诗词中描写舞姿而及于裙裾者，例子很多，如元稹《舞腰》：“裙裾旋旋手迢迢，不趁音声自趁娇。未必诸郎知曲误，一时偷眼为回腰。”白居易《题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韵》：“敛翠凝歌黛，流香动舞巾。裙翻绣鸂鶒，梳陷钿麒麟。”晏殊《木兰花》：“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舞裙的翻旋主要体现在“舞腰”上，“红乱旋”的“舞腰”，就是随着舞蹈动作飞旋的“裙腰”。而腰肢的扭动又是舞蹈动作中最有表现力的肢体语言，腰肢的纤细柔软成为舞者必须具备的天赋条件。此词下片突出强调女子的“柳腰身”，应该也是间接描写她的舞姿之柔美，这是又一个文本内证，表明这首词的题赠对象确实是一个舞女。
在细读了起句并结合下文确认了词中人物的舞女身份之后，接着看第二、三句：“东池宴。初相见。”这两句从起句的描写转入叙事，交代宴会的地点和相见的事件。由“初”字回看，起句所写飞旋的裙幅和双蝶图案，就是特别鲜明的第一印象。蝶飞的翩翩与舞姿的翩翩，又构成了互喻互衬。可见第一句所写，决非无意或随意。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二句，描写舞女妆容。在被那幅飞旋的双蝶裙裾吸引之后，词人开始关注舞者的容貌，发现她并不像同行艺人那样浓妆艳抹，而是略施粉黛，就像是姹紫嫣红的花丛中，一朵色泽浅淡的花，以其与众不同的清雅之气，而使人关注。这里所写，应该是女子舞罢近前劝酒，词人就近观察所见。确如论者所说：一般情况下女子多不浓妆，偶见一个浓妆的，便显得出众。但在上层贵族的娱乐场所，多数女子都是盛妆，一个淡妆的反觉引人注目。这就像唐朝的虢国夫人“淡扫蛾眉朝至尊”，深合“一与多”的变化这个审美的辩证法。所论极是，还有一点需要补充，那就是女子的天生丽质，“却嫌脂粉污颜色”，她不需要浓妆艳抹，她的天然之美远远胜过傅粉施朱。
看过女子风韵天然的妆容之后，被深深吸引的词人进一步仔细端详着这个不同凡俗的舞女，发现她的容貌、衣饰、仪态样样皆好，简直美的无可挑剔。“诸处好”三字，其实就是“美是和谐”的质的规定性。“人人道。柳腰身”二句，从词人视角切换为众人视角，这个女子的容态之美，倾倒了所有在场的人，不只是词人被吸引，与宴的宾客都在交口称赞她的袅娜的身材。前面说过，腰肢是舞蹈表演最重要的肢体语言，大家不夸“莺吭”而赞“柳腰”，证明她的精彩舞蹈征服了所有在场的人。
更精彩的是对她的衣衫之美的形容，这就是词的结句：“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她的裙裾、腰肢、妆容都写过了，最后一笔写了衣衫之美，就让“诸处好”的总体赞美一一落到实处。这两句所写，是极度讶异之时产生的幻觉。看着眼前女子身着的素衫，词人恍然记起昨天来时看到的乱山白云。那乱山黄昏里的朵朵白云，不就是从她的素衫上飘飞过去的吗？这是被美丽慑服的晕眩感，深合莱辛《拉奥孔》“就美的效果来写美”的表现规律。描写一件小小的素衫，而以黄昏群山里缭绕的白云为喻，恣肆的联想来自于幻觉中巨大的晕眩，词句境象浑茫，笔力堪称“横绝”（周济《宋四家词选》）。从语源来说，这两句词化用李白《清平调》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形容她的衣衫素净，轻盈飘逸，见出其人的风神潇洒。“花想容”三字，已被上片“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二句用过。浅淡的妆容配以素洁的衣衫，显示出的美感效果是统一的。李白诗句之外，这两句还化用了宋玉《高唐赋》中“旦为行云，暮为行雨”句意，除拟喻其人美如神仙这层意思，还暗示其人的特殊职业身份。
这首词的艺术表现十分出色，首先是成功的人物形象描写，写裙裾、妆容、腰身、衣衫之美，诸处皆好，整体和谐，深合美的本质。不仅从个人的视角写，而且从众人的视角写，见出女子之美，并非私爱而是公认，这就使女子之美显示出更大的感召力。二是词人的审美心理描写，从入眼就被一幅舞裙吸引，到瞩目妆容，细看全身，赞叹腰肢，惊艳衣衫，有写实，有比拟，有幻觉，有联想，初见的第一印象写得异常鲜明，美的效果十分突出。论者指说此词题材纯属无聊，当是偏颇之见。词的题赠对象虽是特殊身份，但其人淡雅素净，格调不俗，虽为风尘中人而有出尘之姿，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性人物。词人的眼光出于纯粹审美，心理不掺任何欲念，词笔不染丝毫尘杂。词作选取美的对象，表现对美的欣赏，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并非低俗无聊之作。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