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小说家科尔姆·托宾。资料图
一科尔姆·托宾从不讳言亨利·詹姆斯对自己的深刻影响。每当托宾的一部新小说问世,他就拽住我们的目光,越过二十世纪中后期众多的小说试验,回到那位现代小说艺术的奠基者身边。关于写作,亨利·詹姆斯有过一个很著名的表述:“作家必须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失去的人。”这句话当然可以作通俗的理解,即作家不知疲倦地记录一切,把生活中的失去都转化成失去的艺术。但假如我们进一步把小说和其他同样试图保存人类生活的手段——诸如绘画、摄影、录音、视频、日记、访谈口述等——相比较,就可以发现,这种人类生活的失去首先是发生在每个瞬间的人类意识深度的失去,而这种失去又进一步发生在试图保存这一切的过程中,像一个孩子在一幅迅速褪色的画作上努力描摹,他所遮蔽的往往大于他所力图恢复的。因此,当亨利·詹姆斯强调“什么都不会失去”时,他所强调的,或许正是小说这种文体在保存人类意识深度方面的得天独厚性。
在托宾的长篇小说《布鲁克林》中,主人公艾丽丝孤身来到美国,吸引我们的不仅有她的未知遭遇,更包括她非凡的自省能力,“她想,每过一天日子,就需要再有一天来思索这天发生的事情,储存起来,并从她的系统中删去,如此才不会让她整晚睡不着觉”。而这正是电影版《布鲁克林》所无法保留的。在这些自省时刻,自我意识实际上转化成一种意识的复合,由人物的自我意识和人物对这种自我意识的审视甚至他人对此种意识的观照共同构成。艾丽丝在美国每遭遇到一件事,她都想着该如何将它们写到寄给亲人的信里,哪些可以写给姐姐罗丝看,哪些可以写给母亲看;而这也会让我们想起托宾在《大师》中所描绘的亨利·詹姆斯,他每遇到一个人,一件事,首先想的是如何将之牢牢记住,以便未来的某一刻她们可以复活在他的小说中,而她们首先被复活的,是各自与众不同的意识:
“在大教堂的暗处,他看到她浮现出来,娇弱,优雅,无比好奇,随时都会因为看到一件艺术品而震撼无言,接着就会试图找出适合这一时刻的语言,让她的新感官生活安顿下来,深化下去。”
这些复合的意识存在于一个又一个瞬间,不能被概念所统摄和简化,它们犹如视差,由几个互不兼容的视角构成一种不可化约的深度。而这种意识深度才是小说人物所拥有的真正肉身,她们因此不再被封锁在个人经验世界里,却也抗拒被叙事者简单概述,因为每一种自我意识都时刻依赖于他人的存在,并在与他人的互动关系中、在言说与沉默的关系中,不断深化和调整着。对于《布鲁克林》中的艾丽丝,他人就是收信者或另一个分身的自我;对于《大师》中的亨利·詹姆斯,情况要复杂一点,他人可以是其他人物,也可以是身为小说家的亨利·詹姆斯本人以及他想象中的小说读者。
也正是这种深度,促成了译者柏栎在《大师》译后记中感知到的那种“罕见的关系”:“《大师》虽然使用第三人称,但叙述视角一以贯之,纯然从亨利眼中、心上来看世界。然而,此间小说人物拥有了独立于叙述视角之外的力量,观察亨利难以言说的心理感受。”
二《长岛》是托宾最新的长篇小说,也被称为《布鲁克林》的续集。和《布鲁克林》一样,《长岛》的第一章推进速度特别快。艾丽丝婚后随婆家住在长岛,育有一儿一女,忽然某一天她被告知她的丈夫托尼出轨并即将有私生子出生。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她准备原谅丈夫,但拒绝与这个孩子产生任何关联,这是她的底线,然而她的意大利婆家却准备接受这个孩子。
她们在小桌子旁坐下来,刚喝过茶,吃了盘子里的饼干,弗兰切斯卡就直奔主题。
“托尼把孩子的事和我说了。我很生气他拖延到现在。”
她的婆婆沉默下来。艾丽丝什么都没说,弗兰切斯卡只得继续。
“我们都大为震惊。现在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我真希望你早些来和我商量此事。”
艾丽丝发现,这话暗指她不行动,婆婆才不得不插手,这轻易地将错误归咎于她。
日常对话最真实和本质的特点,就是充满了潜台词、谎言与沉默。和亨利·詹姆斯一样,托宾是营造沉默氛围的大师,他对一个人意识深度的把握最终会呈现在暗流涌动的对话中。在上述对话中,显然,没有说出的部分比说出来的更重要。因此,当读者通过可以看见的蛛丝马迹和艾丽丝的意识,去推演不可见的真相。这种推演本身,因为是心智之间的探索与较量,也自然会产生心智上的惊悦。而这里面始终隐藏的悬念在于,我们虽然可以借助叙事者对于艾丽丝意识的揭示,与艾丽丝一起发觉她婆婆弗兰切斯卡的真正意图,但这个故事并不因此就变得一眼见底,因为我们依旧无法彻底弄清楚,艾丽丝与她自己的关系将会怎样。换句话说,在意识到外部世界的真相之后,一个更为真实的艾丽丝本人还有待她自己在不可预知的行动中一点点实现。
虽然艾丽丝可以向婆婆明确表明态度,但她无法以同样的决绝面对她丈夫托尼,因为她意识到:
一旦她说了,她就会失去他。他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置这个孩子。她再一次意识到,如果她发出威胁,她就得当真。正是这份认知阻止她开口。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失去他,也不确定是否要让罗塞拉和拉里在逐渐成年的过程中失去他们习以为常的一切,包括他们的父亲。当他们快到机场时,这种不确定感几乎让她晕眩恶心。
艾丽丝不确定之物,正是托宾在写作课上所谈论的“革命后的第二天”。他说刻画事件是记者的任务,描写大事件后的第二天才是作家的任务。因为“第二天”才意味着新的日常,意味着一个人要选择以何种方式生活下去,而非以何种方式了断,前者往往更为艰难。在通俗作家准备结束一个故事的地方,严肃作家才刚刚开始他的探索。
三艾丽丝决定回爱尔兰看望母亲。她需要和眼前的无法决断的事情保持一个距离,以便悬置它,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也是为了更好地看清它,或是等待一些未知的可以帮助自己作决定的事情发生。镜头于是转向爱尔兰的故乡小镇,在《布鲁克林》中被艾丽丝抛在身后的那些故乡人物在时隔二十多年后再次出现,而《长岛》的故事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如果说《布鲁克林》可以视作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画像》的镜像简约版(同样是以一位少女的意识为中心,且将少女从美国到欧洲的路线颠倒过来),那么《长岛》所对应的,则是亨利·詹姆斯更为晚期也更为复杂的作品《鸽翼》。与《鸽翼》类似,《长岛》的故事核也是两女一男的情感组合,且同样是让这两女一男作为三个相互映射的意识中心交替出现,以及,同样存在着各种相互依赖的伦理选择。
《长岛》的第二章转向南希的意识。南希是艾丽丝少女时代的好友,在《布鲁克林》中,当新婚的艾丽丝因为姐姐的丧事从美国回到小镇,是不知情的南希和艾丽丝的母亲一起策划了艾丽丝和吉姆·法雷尔的约会,以便能将艾丽丝留在故乡。但事与愿违,夏天结束时,艾丽丝选择回到美国的丈夫身旁,把好友、恋人和母亲都留在故乡。二十多年后,南希的丈夫乔治已经去世,南希一人开着一家炸薯条店,抚养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同时开始和独身多年的吉姆·法雷尔秘密约会,并准备在长女结婚之后就宣布他们的婚事。
就在这时艾丽丝回来了。有一天南希打开门看见艾丽丝站在门口,她看见好友突然出现,就像当年突然不辞而别一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瞬间浮现,南希有一种预感,艾丽丝会和吉姆再次发生一点什么,但同时,她又努力压制这种预感。当艾丽丝询问吉姆的近况,她没有告诉艾丽丝实情,而是替吉姆虚构出一个都柏林的情人。她觉得艾丽丝回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我们读到这里,已经大致能够猜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这个故事依旧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如果说之前是艾丽丝正在生成的自我意识在吸引我们,那么现在又增加了南希的自我意识,我们发现自己很难完全站在艾丽丝这边思考问题了。并且,这两种自我意识还形成有趣的对应关系:艾丽丝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而南希清楚地感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同时也很确定自己想要和吉姆结婚。
但托宾觉得这样还不够。与《鸽翼》一样,男性意识也被加入进来。当回到小镇的艾丽丝第一次偶遇吉姆之后,叙事视角就又迅速转向了吉姆这边。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英俊正派的单身男子,曾有几次失败的恋情,如今开着一家生意很好的酒吧,正准备和少年时代的老友南希迈入安稳的婚姻生活。就在这时候,他二十多年前深爱过又抛弃他的女子重新出现在眼前。
我们被迫重新调整视角,适应新的视差,但这依旧不是大天使站在城市上空俯瞰一切式的全知视角,也并非那种如今已经被滥用的《罗生门》式的多重视角,我们依旧是时刻通过这三种意识之镜的相互折射来了解所发生的一切,正是这种意识的深度,确保这个故事无法被概括成一场三角绯闻。
《长岛》,【爱尔兰】科尔姆·托宾著,柏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群岛图书,2025年1月
四“他从这些房间的窗口看世界,因此这些房间能被记住,被捕捉,被拥有。”这是托宾以亨利·詹姆斯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大师》中令人难忘的结句,也极其精准地把握到了亨利·詹姆斯小说艺术的核心。这些房间,就是小说家所塑造的人物;而房间窗口,就是人物的意识。小说并非如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一种如实记录外部世界的艺术,相反,在小说中,一种对外部世界的精细观察只是为了凸显一种独特的、有待生成的自我意识,而众多生成中的自我意识共同构成一座小说的宫殿。否则,小说就很难和诸多非虚构纪实乃至历史作品抗衡。我们之所以被一部小说吸引,就是想走进这座人类意识的宫殿,在众多房间穿行,再冲到窗口借助他人的意识重新观看世界。而如果我们再扩展一下这个比喻,每个房间若是从窗口外往里面看,都有其幽暗的部分,而这幽暗的部分就是每个人拥有的秘密。
在《长岛》中,三个主人公都各有其秘密。艾丽丝的秘密是她和丈夫的紧张关系,南希的秘密是吉姆,而吉姆的秘密是南希和艾丽丝两人。南希目前是无辜的一方。从艾丽丝的角度来说,她不知道吉姆已经和南希在一起,加上她丈夫有错在先,所以,她答应吉姆的约会也不会背负太多伦理负担。真正有伦理负担的是吉姆。
他背叛南希后,将如何生活下去?他将如何冷冷地告知她,他不愿和她在一起?这是天平的一边。而在另一边有一个更显著更急迫的问题:他怎能放弃这次和艾丽丝在一起的机会?只要她给他任何暗示,暗示她想和他在一起,他便会像那个站在吧台旁的人,明知不该再喝,却硬着头皮痛下决心,把最后一英镑纸币拍在柜台上。
和艾丽丝一样,包围吉姆的也是一种不确定感,或者说,新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点燃生命的同时也会摧毁生命。但因为艾丽丝并没有给他明确的承诺,所以现在选择权还并不完全在他这边,而只要南希不知道他和艾丽丝的事,事情就不会太糟,因为他随时都可以回到南希身边,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只要南希不知道,她就不会被伤害。我们可以回想一下亨利·詹姆斯《金碗》里的著名比喻:“如果你看不到裂缝,那不就等于它不存在,不就等于金碗完美如初吗?”
吉姆因此需要艾丽丝尽快给他一个答案。而一旦如此,伦理负担就会转移到艾丽丝这边。她选择去酒店和吉姆幽会,原本是建立在不需要给出答案的前提下。
“她发觉她很期待接下来的这个傍晚,和吉姆一起坐车,和他一起回房间,继续这段谈话,然后在床上和他共度此夜。”
这个夜晚的美好在于,它令艾丽丝暂时摆脱了心烦意乱的日常生活。但艾丽丝并没有做好离婚的准备,这牵涉太多,以至于让她不愿去设想,并且一旦有了吉姆的存在,她和托尼离婚就无法完全归咎于托尼的背叛,她在道德上不再处于优势,同时还将失去一种已经适应了二十多年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此刻与吉姆的这种美好感觉,彼此是否会持续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这份美好保存在心底,而不是任由它发展,最终在新的日常生活中消磨掉。
这里面还有一个伦理僵局在于,艾丽丝以为吉姆只是单身汉,因此她不知道吉姆想和她在一起的行为也是在背负道德压力和种种的丧失,她以为只有自己是那个丧失者和背德者,这也是她犹豫的原因之一,但吉姆却不可能将真相直接告诉她。
五南希不出意外地发现了吉姆和艾丽丝的私情。接下来,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伦理时刻。南希决定不去揭露他们,而是戴上一枚昔日乔治送给她的订婚戒指,然后走出家门,向全镇人宣布她和吉姆订婚的消息,尤其,是要向艾丽丝宣布这个消息。不过,艾丽丝不在家,这个消息只能由艾丽丝的母亲转达。这是托宾又一个很精妙的设计,他避免了艾丽丝和南希的正面冲突,让艾丽丝保留了各种可能性。
南希随后来见吉姆,编了个草率的谎言向他解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给他一种感觉,她什么都知道了,但她愿意假装不知道。
她离开后,他蓦地明白过来她干了什么。她说话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无法争论。她大可直接质问他艾丽丝的事,但那只会为他打开出路,告诉她,他要离开。
南希选择用一个新秘密置换一个旧秘密。如果南希质问吉姆,捅破吉姆脚踩两只船的秘密,那么吉姆就处于一种“不得不如何”的被动状态下,他不得不和南希摊牌,告诉她,他不想和她结婚,他不得不远离故乡去美国寻找真爱。但南希什么都不说,依旧被视作好人的吉姆就仍处于一种“应该如何”的伦理压迫中,他因为拥有选择的自由,反而变得无法去选择自由。正如齐泽克所言,“基本的伦理姿势是否定性的姿势,是阻止自己的直接意向的姿势”(《视差之见》)。在这一刻,我们对南希的同情也摇摇欲坠,为她的工于心计倒吸一口冷气,她对吉姆的伦理逼迫也使得她自身蒙上了一丝污点。
艾丽丝听闻消息之后也立刻来见吉姆。吉姆察觉到她在怒气之外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但他还不想放弃,抱着最后的希望,他问艾丽丝,如果有一天他出现在长岛,给她打电话,她会怎么样?艾丽丝没有回答。因为这确实是一个无法预先回答的问题,一个行动的有效性就在于它并非一个可以被收回的假设,而是不可逆且无法预知结果的,否则它就不能被称之为一个行动。吉姆当然也知道这个结果,但他仍然要问,他实际上是在期待一个否定性的回答可以让他死心。随后,他们在沉默中面对面坐了好久,后来她起身离开。实际上,艾丽丝并没有完全拒绝吉姆,她用沉默而非诱惑,在对他实施真正的考验——如果他真的有一天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远渡重洋而来,她或许也会不顾一切地委身于他吧。但她此刻也已隐约猜到,他是经不起这种考验的。
在小说最后,吉姆抱着一瓶酒站在黑暗的门厅里,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去艾丽丝家,要求见到她,但他此刻实际上会做的事,是等在这里,为约好半夜前来庆祝订婚的南希开门。
六我一直觉得托宾的长篇比短篇好看,或许因为就托宾的写法而言,短篇很难有足够的空间展现意识的深度。《长岛》中有关南希的故事其实早在短篇小说集《母与子》中就有一篇《关键所在》可作为前史,那篇小说讲的是南希新寡之后如何艰难求生开薯条店的过程。但《关键所在》仅仅从南希的意识出发,细密之余不免有些沉闷,而在《长岛》中,南希的意识被纳入更多元的意识复合中,读者也仿佛从平面国来到了更高一维的世界。
与亨利·詹姆斯相比,托宾的心理描写更简洁明快,有现代气息,意识恢复了它原有的深度,又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痉挛般的病态意识,而就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意识。这种意识,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生成,也无时无刻不在失去。小说家将之捕捉,呈现,让我们得以知晓人之为人的珍贵与脆弱。而对意识深度的捕捉、呈现,对伦理问题的关注,也都有赖于意识,所以亨利·詹姆斯会说,“一部艺术品的最深刻的品质,将永远是它的作者的头脑的品质。”而弗洛伊德也会感慨,“原来一个人可以毫不费力地从自己的情感漩涡中汲取最深刻的洞见。”
张定浩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