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2年3月,法国巴黎蒙马特公墓,安葬了一位逝者。他默默无闻,举哀者寥寥,迅速淡出同时代人的视线,立即被世人遗忘。
逝者就是法国作家司汤达。
但是,他是快乐的幽灵。几十年之后,他从坟墓里跃起,骚扰世界,飞奔殿堂,俏皮地看着山下无数喧嚣的山寨版。
他也是幸运的幽灵。生前湮没无闻,死后不到百年,却得到前所未有的荣誉。这样的运气,按照英国作家威廉·毛姆的话说,就是未免也太渺茫了,“绝对是个特例。”
司汤达是我喜爱的作家之一。在幻想联翩的青年时代,他的《红与黑》令我绝倒。小说主人公于连·索黑尔面对“生存还是死亡”,毅然弃绝“好死不如赖活”,言语傲然出位:“如果我轻蔑我自己,我将变成什么呢?”
他的生死抉择,曾经使年轻的我血脉偾张,很是慷慨激昂,仿佛自己当真就躺在断头台上。几十年过去了,断头台没撞见,倒是自己灰头土脸地贴着地面,无欲无求地苟活过来。然而,于连这句掷地之声,一次又一次烧热我晦暗阴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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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首先是一个战士,他追随拿破仑,参加过意大利战役,参加与反法同盟的战争,参加过法俄战争,享受打趴普鲁士人的快感,目睹莫斯科“空城计”的溃败和落跑。
他是一个伟大的情人,超爱混女人,尤其爱混意大利女人;名媛淑女、歌姬荡妇,良莠通吃,到处劈腿;他也许好色,但绝非猎逐异性的流氓,他比披着马甲的文化流氓、学术流氓、炫富流氓高尚得多、磊落得多。
他是一个上流社会的才子,是当时“为交际而交际的最后一批法国人之一”。他喜欢灯红酒绿,痛饮狂醉,他欢天喜地但绝不拿下半身说事胡闹,他在交际场上的连珠妙语,几乎成了社交经典。
他是一个旅行家,一个尤利西斯式的人物,是欧洲19世纪才出现的真正意义上的旅游者,法语中的“旅游”一词据说是他引进的。他饱览了欧洲特别是意大利的古代遗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和油画,或许是景点繁杂而视觉记忆有限之故,他又为人类贡献一个叫“司汤达综合症”的旅游病。
他是一个激情大师。他讴歌激情和爱。他被阳光灿烂的地中海所激越,向往意大利式的激情,用他伟大的情感力量去征服女人的意大利,就像一战时奥匈帝国统帅康拉德公爵,为意大利春天阳光的温暖所激发,不自量力地汹涌起直向罗马进军的雄心。
他是一个幻灭大师。对爱情幻灭,对政治幻灭,对战争幻灭,对英雄幻灭。他推崇个人主义,酷爱分析人类的心理和感情,敢于揭示人被抑制的欲望和自卑情结。他摧毁了一切当时享有盛誉的文体规则和文学形式,他只对自己感兴趣,总是在不停地内心反省,不断地分析自己,暴晒自己,直白坦率,毫不客气,几乎就是剥自己的皮抽自己的筋。
他以“人类感情的观察者”自居,十九世纪的他,却用很现代的语言来谈论权势、宗教、历史、性欲、艺术等今天紧紧抓住我们注意力的话题;他的日记、残片以及零星笔记,简直就是察看人性的解剖标本。而在他以后很久,才有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跳出来跟他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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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草木石,鸟兽昆虫鱼,一向是中国文人的雅趣。如果在官场或商场被逼的没辙,就“以退为进”,跳脱尘罗世网,潜入佛界和仙道里龟蛰,间或伸出小脑袋鼓弄几篇不痛不痒、不阴不阳的道德文章。但司汤达却把雅趣放在人的身上,他喜欢女人,喜欢权势,喜欢美酒,喜欢声色,喜欢金钱,更可贵的是他直言不讳喜欢这些。他不会“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假正经,不会隐逸山林却闷骚着江湖,脑部神经时刻偷窥山林外的纷繁尘影。
司汤达那种波希米亚式的天马行空的生活方式,与我们这些身心围困在实利、喧腾、焦灼的气场里,迷惑在时尚意淫的虚幻中,沉溺于网络世界的“宅人”相比;与我们急迫敲打键盘、翻搅贫乏的语汇,成天叫卖“爱啊”“缘啊”“情啊”“心啊”的无病呻吟相比,我们只是爱上了“爱情”,已是染患了情感贫血症的跛脚鸭;所谓的儿女情长,事实上已僵滞为一具空壳。
司汤达走的太远了,以至于在世时成为异质人物,鲜有赏识者,也少有人喜爱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问世,总会招来讥评。他却不急不躁,对自己说:“我写我,我本人所想的东西,而不是他人所想的东西。”
他的墓碑上,刻写一段后来举世闻名的碑文:“阿里果·贝尔。米兰人。写过,爱过,活过。”就是死了,也不俗滥,依然爱着他的意大利!
老子说得好:“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只有灵魂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