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三十年(下)|第一章应聘路上

鲁鲁阅览旅游 2024-12-15 02:41:27

一九九七年正月初八早上七点多,东莞市企石镇铁炉坑村开确集团后门外那条工业区小街上,一个二十五、六左右的男青年坐在一家早餐店吃早餐。他一边吃着汤粉,一边看着路上穿着宽大工作服的打工妹们。那些打工妹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正吃完早餐络绎不绝地走进开确厂侧门去上班。他心中不由自语:“干的干死,涝的涝死!”

他叫王佐。此刻,他并不是借吃早餐的机会来瞅打工妹的,而是急着去应聘。从他打工的永发机械厂到宝石酒店上车,正好路过开确厂侧门。而开确厂侧门外的小街上卖早餐的店铺和流动早餐摊子特别多。他见时间尚早,便临时决定吃顿早餐再走。春节后刚上两天班,他就有机会去应聘,并不是他年前就联系好了。春节时,他去年上半年打工的那家灯泡厂有个老乡对他说,有个朋友也是搞产品设计制图的,年前找好了另一家工厂,但老板不放人,说是有人接替才能走。他得知这信息后,非常高兴。因为他早就想离开打了半年工的那家二十多个工人的小机械厂,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跳槽。

九十年代到南方沿海打工的那代年青人,只要稍有点文化,或者稍有点技术,或者稍有点志气,总是在不停地寻找机会多学点技术,寻找机会跳槽,以便找到更好的工作,更好的待遇和前途。毕竟,打工不是铁饭碗,与其死守一家工厂打工,不死不活,还不如在跳槽中寻找机遇,改变命运。因此,那些年,开往南方的火车上,总是挤满了心存美好理想和梦想的年青人。他们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有的人说是找工作,其实就是流浪。

“王佐,你还在吃早餐呀!都迟到了。”王佐回头一看,原来是永发厂的同事车工牛玉民的女朋友胖妹,她在开确厂打工。这次去面试王佐并没有对牛玉民说,但他请一天假厂里人肯定全知道,于是他随口说道:“一个老乡刚从家里回来,我请了一天假,去东坑镇玩玩,晚上就回来,到时我们不见不散。”牛玉民和王佐同一间宿舍,所以胖妹和王佐很熟。胖妹也开玩笑地说:“不会是去看情妹妹吧,怪不得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你都不愿意呢,呵呵呵……带过来看看嘛!”王佐也笑了,说:“哪有什么女朋友,我是去见一个大男人——晚上加班吗?我都是老大难啦,晚上不加班的话帮我带个把妹子出来瞧瞧嘛。你们开确厂姑娘一大堆,我的终身大事就靠你胖妹了。这个忙你可要帮定,不得推辞!”

“上次带了一个出来,你又不中意……不跟你聊了,上班去了,我还没打卡呢。”

胖妹说着就走了。看着胖妹的背影,王佐一直不解英武刚俊的同事牛玉民为什么找一个那么胖的女朋友,是不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吃完汤粉,王佐手拿装有简历和证件的A4纸大小的透明塑胶文件袋,快步走向宝石大酒店。一路上,他看见三五成群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打工仔打工妹们就来气。我他妈的在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上无片瓦之天,下无插针之地,才出来讨生活的。你们在家里有田有地有农家小院,现成的我耕田来你织布的牛郎织女的日子不过,偏偏来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为资本家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岂有此理!

在宝石大酒店,王佐上了一辆从桥头镇开往东莞市的75路大巴车。

九十年代是东莞的黄金十年,那时行驶在东莞市城镇大小公路上的各类大中巴公交车上,无论何时都挤满了打工的青年男女,有座位的大多是在起点站上车的。王佐上了大巴车后,见没有座位,便挤在大巴车中间,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拿着塑胶文件袋,随着大巴车的轰鸣,急切地想着在石排镇福隆市场下车,然后转车到横沥镇汽车站,再从横沥汽车站转到一趟开往大朗镇的中巴车,中途再在东坑镇长安塘村下车。

一九九七年春节后,东莞一夜之间就迎来了明媚温暖的春天,虽然不热,但男人大多穿上了衬衣,女人大多穿上了裙子。站在摇晃拥挤的大巴车上,王佐鼻尖微微出汗。可是,他看着车上露胳膊露大腿挺着娇胸的打工妹们,感觉如沐春风,心情还是挺好。和王佐斜对而站的是一个上穿红背心下着牛仔短裙的时尚姑娘。姑娘那红背心衬托下的露在空气中的半个雪白胸部,随着大巴车的前进在王佐面前左右前后波涛汹涌。这,害得他一双不安份的大眼瞄一下,又瞄一下,姑娘那迷人所在。红背心姑娘显然是注意到了王佐那双不安份的色眼,但她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偏着头看着窗外,脸上显出鄙夷的神色。

王佐倒没有因姑娘的鄙夷而来气,反而因自己的行为语言致使姑娘不自在而开心。但他此行是去应聘的,越快越好,所以也把头偏向窗外,注意盯看着下车的地方。同时,他想,时代真是不同了。记得在他的儿时和八十年代,女人穿衣服都穿得严严实实,而男人不管老少,在夏天一律短裤背心,甚至光着大膀子,要多凉快有多凉快。可是现在,像他这样的大男人却是衬衣西裤皮鞋严严实实,女人却露背露胸露大腿,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少,严格来说只是几根布条而已。回想二十来年的短暂人生,他不禁为社会风气变化之大而感叹!

大巴车驶过新南桥,前面是石排镇的地界,一辆摩托车从沙角村方向冲向公路,司机急刹车,全车人前俯后仰,还有女人尖叫。经常找工作坐大巴车的王佐此时倒是站得实在,可红背心姑娘就不行了,不但前仰后倒,而且手脱吊环,不由自主前后各退了两步。潜意识,王佐伸出手想拉姑娘一把,以免她摔倒。可是,人没拉到,姑娘的胸部却正好撞向了王佐想帮忙的大手。姑娘红着脸,站稳后怒看王佐说:“流氓!没见过女人吗?”全车的人都看向王佐。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也许是为了维护面子,也许是冲出国企打工流浪四年来养成的玩世不恭,王佐装模作样地看了姑娘好一会儿说:“你说对了,我是流氓,但你又说错了,我见过女人,但你是女人吗?我看不是!”姑娘气急败坏,怒看王佐:“你——”车上几个小青年哈哈大笑,有个小青年说:“大哥你近视眼呀,小姐也是女人嘛!”全车大笑,红背心姑娘眼泪都流出来了,对着司机大叫:“停车!停车!我要下车!一车的流氓!”

一个坐在座位上白领模样的女人说:“今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是男人送花的日子。你们这些大男人积点德,好吗?不要欺负一个姑娘家了!”

全车顿时安静,司机没听见红背心姑娘继续说下车,车速便加快了。王佐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个情人节,他看了一眼白领女人,想问下她,但又因刚刚自己的不好言行而不便问。于是,他把头转向窗外,看着不长庄稼而长房子的东莞大地,想着心事。

从小爱看书的王佐,依稀记得在某部外国小说里看到过情人节的场面。此时他想,情人节那一定是西方人的节日。欧洲男人个个是绅士,而自己言行举止则越来越粗俗,越来越下流,以取笑他人而后快,惭愧啊!惭愧!情人节,那是情人过的节日,都快奔三了,我不但没有情人,连女朋友都没有,真是白活二十余年了!唉!还是多多考虑面试的事吧。

从石排镇福隆市场转车到横沥镇汽车站,再转车到东坑镇长安塘村,一路上王佐一直想着在东莞近一年来的打工生活,以及最近几次应聘的场面,并分析失败的原因,以便为这次应聘面试吸取教训,争取把握这次难得的跳槽机会。多次面试失败使他明白,转行跳槽那真是太难了!可不跳槽死守一家工厂,那又怎么能改变命运呢?

冲出国企打工以来,王佐往返广东多次,大多数时间在苦苦找工作,没有工作的日子那只能算是流浪。按理,重返广东后,他本应该去找电工做的。九五年毕业证被人偷去后,为了能在广东找一份工作稳定下来,也为了以后再抽出时间回校办毕业证,再找专业对口的工作,他曾花了不少心血去广州白云学院培训电工。正是那次一个多月的电工培训,差不多花完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哪曾想,培训结束通过了电工证考试,却不能当即拿到电工证,身无几餐饭钱的他,无奈之下才在广州火车站接站流浪,才有了那段不愿向人提及的拉客生活经历。考完电工证两年来,他除了在重庆一家摩配厂做了几个月短暂兼职电工以来,就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恰恰相反,有电工证没找到电工的工作,没毕业证反而现在正从事专业对口的工作。而此时,又要去应聘专业对口的更好工作,他不禁为当初的电工培训而后悔。

王佐之所以没有热心去找电工的工作,除了现在正从事专业对口的工作以外,还因为去年的一件事情刺伤了他。去年上半年他重返广东经人介绍在一家灯泡厂做电线裁线工,不久又调去做仓管,这都是他不中意的工作,对他来说索然无味。不久,他听说厂里的电工要辞工回家结婚,便找到人事主管,说他有电工证,可以拿下电工的工作。人事主管看了他的电工证后,满口应承,说电工走了就让他接着做,并且当即安排他做电工的下手,以便顺利交接。后来电工走了,做电工的不是他,而是办公室一位采购小姐的弟弟。他不禁心凉了半截。那位采购小姐的弟弟没有电工证却能上岗,他有电工证却不用他,他能不痛心吗?不过,后来他也想通了。那份电工的工作难度并不大,只是做厂里的后勤工作,负责一些照明电路检修和烧烧电焊而已。因为厂里并没有什么机械,不需要维修控制电路,采购小姐的弟弟想做那份工作,当然就没有他王佐的份了。他当时想,什么狗屁电工,不就是打杂的吗?老子找一份真正控制电路维修的电工给你们看看。因此,在后来一段时间,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后,他都要到附近各个工业区看看招工广告,碰上了哪家厂招电工,第二天就请假去应聘。几次应聘下来,电工没找到,他反而应聘上了永发机械厂的制图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从灯泡厂跳到永发厂,正常辞工要一个月的时间,时间不等人,他故意找了一个口碑极差的河南人打了一架,二人双双被开除。他被扣了半个月的工资当即跳槽到了永发厂,而那个河南人也扣了半个月工资却流落厂外,三个月后才找到一家工厂的仓库搬运工的工作。想起那个倒霉的河南人被开除时,那家灯泡厂的工友们个个拍手称快,欢欣鼓舞,但此时坐在中巴车上赶向东坑镇长安塘应聘的王佐,还是觉得太对不起他了,

坐在中巴车上,王佐忽然想到,那位介绍自己来长安塘应聘的老乡说,马上面试的公司是一家台湾人开的灯饰厂。灯饰是什么?是一种灯具工艺品吗?还是灯具上的装饰品?自己可一点经验也没有啊!况且,这是去应聘设计员的职务,会不会要求会操作电脑熟练运用AutoCAD呢?如果这样,成功的几率真是太小了。那家厂除了老板外肯定还有台湾人,台湾人大多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大陆人的,王佐对这次应聘还真不抱什么希望。两岸中国人分隔了几十年,台湾成了四小龙,大陆却变成了非洲。我们不但没有解放台湾,而且现在的我还要去台湾资本家的工厂里应聘,以期为他们流血流汗,混口饭吃,真是好笑。想着从小受着“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教育,从儿时起就以为台湾人民在国民党的统治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王佐,此时不禁长叹一声,又自嘲地笑了笑,认为自己少年时代真是太天真了。

上午十点左右,王佐在东坑镇长安塘村下了中巴车。

站在长安塘村十字路口,看着中巴车消失在大朗镇方向的荔枝林里,王佐怅然若失。因为他只知道来应聘的金得厂在长安塘下车就找得到,可是刚刚在车上他怎么望穿秋水,也没看到“金得”两个字的影子。一群摩的轰鸣着围住下车的男女,讨价还价,不一会儿就四散而去,没搭摩的的人也已走出几十步开外了。王佐向四周厂房看去,十字路口能看见的厂房顶上的大大的厂名并没有金得二字,那就说明这家叫金得的台湾工厂并不在十字路口边上。唉!怎么就不问清楚具体的位置呢?他正想问问路人,两辆搭客的摩的又返回下车的地方,围住他,说着带有广东腔并且咬口的普通话:“靓仔,去哪里?搭摩托车啦!”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平常出门应聘,王佐下车就搭摩的,从没考虑自己找过去。今天之所以犹豫不决,实在是那位介绍他来应聘的老乡对他说过,下车就到了。“我去金得厂。”“十块啦!”“我朋友说下车就到了,很近的,五块好不好?”“五块就五块,带你一趟啦!”

王佐上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向中巴开走的方向跑了没几步,就转向十字路口右手边,不一会儿就在一排厂房的尽头停下了。大门自动门上有一排“东莞金得电器制造厂有限公司”几个大字,厂房顶上还有两个更大的红色“金得”二字。没错!王佐掏出十块钱递给摩的司机,但感觉还是吃亏了,说:“才几步路嘛,走路也不要十分钟,还要五块钱!”摩的司机一边找钱一边说:“不贵啦!靓仔,的士还有个起步价呢,你不认识路,带路也要钱的嘛!”王佐接过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这不给你钱了吗?你就不能学习雷锋好榜样啊!指下路不就可以了吗!”“我是赚钱的,不是做好事的,靓仔!做好事你给我饭吃吗?”说着,摩的司机脚踩油门,摩托车“轰”的一声,已驶向十字路口方向。

在广东流浪找工打工前后也有两年多了,王佐见多了各种欺负和歧视外来工的事情,摩的司机这种略带骗人性质的带客,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并没放在心上,更没影响他应聘的心情。他想,自己还曾在广州火车站拉客接站真正的骗人哩!那岂不是比摩的司机坏多了!那可是真正的骗子,简直就不是人!在金得厂大门口稍稍镇静一会,王佐健步走到保安室,很客气地对保安说:“您好!我找张勇军,麻烦您帮我找找他!”

保安室有两个保安,一起转过头来。一个保安头微仰,似看非看,好像王佐八辈子欠了他什么似的:“你哪个厂的?找他什么事?”九十年代中期出身于农村的转业军人,大多跑到广东做保安了,大多对打工仔咋咋呼呼,盛气凌人,对老板或工厂高层则毕恭毕敬,卑躬屈膝,打工仔私下都称那些保安为看门狗。那些纯真的年代都说部队是所大学校,是个革命的大熔炉,怎么就培养出这些东东!没有马上回答保安的话,王佐想起看门狗的称呼就想笑。当年我还想参军呢,幸好与之失之交臂。不然,也只能是个看门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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