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为何不结婚?”黑暗里,我轻声问道。二哥坐在我对面,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见一明一灭的烟斗。搭建在田间地头上的帐篷不大,仅能容下两个人,蓄电池耗光了电,所以没有灯。
“惩罚我自己,这样良心上好过些!”沉默了许久后,二哥抛出了这样一句话。“就为了那个上吊的女人?”我问道。之后,又是沉默……也许,二哥在黑暗中点了头,只是我没有看到。
“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一辈子不结婚,你二不二啊?”我埋怨道。二哥没有回应。“能详细说说她吗?之前,听老乡们提起过,但只有三言两语,详情并不知道!”我说道。黑暗里,二哥的烟斗再次明起来,是一个极鲜艳的赤红色亮点,如一枚熟透了的发着橙光的小桔子。
“好吧!”二哥似乎思量了许久后,才下定决心。他要给我讲一讲了。虽然,这事儿早已是陈芝麻烂谷子,但在二哥心里,却始终是个无法逾越的坎儿。
“这事儿说起来,也有个四十多年了……”二哥吸着烟斗,伴随着他的思绪,打开了话匣子。
故事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的早晨,空气无比清新,露珠无比晶莹,鸟儿总是比人们起得早,啾啾啾啾地叫个不停,田里云集了很多男女老少,是生产队安排来锄地的。为避开正午热辣的太阳,他们来得特别早。
二哥就是其中的一员,那时他十八岁。每人一根垄沟,即便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儿,也没人会担心,大家你追我赶、热火朝天、大汗淋漓地挥动着锄头。那时的二哥有些调皮,见到女孩子就挑逗人家,不是语言上占便宜,就是恶作剧。
挨着他右边那根垄的是个女孩子,比他大上一两岁,皮肤又白又嫩,几乎能掐出水来。是把干活的好手,锄地速度很快,二哥拼了命地追赶,也仍被落下了五六步。二哥越追,女孩越快。很快,他们两个就超到了,所有人的前面去了。
在二哥看来,这女孩好看得要命,想要跟人家搭讪,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同时,自己紧赶慢赶,依然追不上人家,心里又有些不服。于是,坏心思就上来了——想搞搞恶作剧。
女孩穿了一条肥大的草绿色旧军裤,屁股蛋儿上一边一个大补丁,方方正正、大小一样,补得十分仔细。腰里没有腰带,只系了一根鞋带,结儿就打在腰部左侧,靠近二哥垄沟的这边。二哥见状,立刻有了主意。
他扔下锄头,紧走几步,悄悄来到女孩左后侧。伸出右手,轻轻一拉,将女孩系在腰间的那根鞋带的结儿,给打开了。再顺势一带,抽出了鞋带儿来,大声笑着后退着跑开。他的笑声惊动了所有人,几十号人都朝这边张望。可是,二哥还没有退出去几步,就被眼前的光景给惊呆了。
女孩的旧军裤猛地滑落下来,直落到脚踝,露出了白花花的两坨肉……二哥大惊,所有人大惊……女孩却是反应极快,蹲下身去,提起裤子,飞也似地跑开了。只留下了一长串的气愤至极而近乎于抓狂的哭泣声。
二哥的屁股被人猛踢一脚,回头一看是队长。队长正怒不可遏:“兔崽子,活腻歪了!人家还是个没嫁人的黄花大闺女,搞这么一手叫人家咋嫁人嘛?”队长愤怒到极点,吩咐道:“大壮、二壮,把这流氓给我送公安局去!”两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儿,立刻冲上来,扭住二哥就走。
第二天中午时分,还在局子里的二哥,听公安同志说,女孩上吊了,就吊死在二哥家门前的那棵大榆树上,用的是一根鞋带儿。让他老老实实配合调查,所有事情如实交代。二哥闻听此言大惊失色,他懊恼不已,肠子都悔青了。
但二哥不明白,不就是掉个裤子吗?至于寻死觅活吗?自己在村外野河里洗澡,衣裤被皮孩子偷走,光着身子上岸,围了一团地瓜秧照样进村回家。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女孩会死,甚至没有想到她的军裤会掉落下来……而里面,居然……后来,他才知道,女孩家是穷得很的。
二哥从公安局回到家的那天,村里所有人见了他都翻白眼。小孩子甚至朝他吐口水,他是犯了众怒了。二哥灰溜溜回到家,气得爹要拿棍子打他,娘也背过身去,干脆不理他。姐姐、弟弟们,全都避开。
二哥二话不说,任凭爹的棍子打在他脊梁上。他找来洗脸盆儿,加入清水,洗干净脸和手之后,径直去了女孩家。他跪在女孩家的大门前,说什么也不起来,任凭围观的人们嘁嘁喳喳。
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直至晕倒在了人家门前。最后,是队长找来大壮、二壮,把他抬回家的。临走前,二哥承诺:“是我害死了你们的女儿,就由我来替她,给您二老养老送终吧!”
二哥说到做到,自那之后,他每天来女孩家,替其父母打扫院子、干农活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懈怠。他视女孩的父母,如自己的亲生父母。直至两位老人百年之后,他亲自披麻戴孝。
姐姐、弟弟们,纷纷长大成人,离开了家。他的父母,也相继离世。二哥一直未娶,没有儿女。二哥始终守护在村子里,他没有什么手艺,只会干农活。如今,已是一位花甲老人。没有什么事情做,就给外地来的种粮大户看守稻田。
我是回村里处理宅基地的事情时,听说还有位远方亲戚在——就是我这位二哥——于是,来到田间地头的帐篷中拜访他。
二哥讲完了他的故事,烟斗上也没有了忽明忽暗的亮点。他俯下身自,躺在草垫子上,打算睡了。我对他说道:“二哥,你用自己的一生来赎罪,已经足够了!我相信,在那边的她,还有她的父母,应是早就原谅你了……再说,也不能全怨你……该解开心结了!”
二哥说:“我就是悔啊,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解开了人家的结儿,锁死了自己的结儿!解开人家的结儿,只是电光石火间。可是,解开自己的结儿,一生都还不够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原本应该,会比花儿还要美好的人生,就那样被我给毁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开导他。黑暗的帐篷中,变得静悄悄。我爬出帐篷,走在田埂上,满天的星斗,绚烂无比,却无暇去欣赏。一颗流星划过天宇,瞬间闪耀出一条白线。
有人说,流星的出现,往往预示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有人说,流星的出现,往往预示着一个旧生命的消亡。我不想去纠结谁说得对,我只想说:人的生命,其实与流星同样短暂。有些事情,不必太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