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春节,大家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但在我的家乡,把“年夜饭”叫做“吃年饭”。
为啥是这种叫法呢?因为我们那自古以来的风俗就是:年饭在大年三十的中午吃,而不是晚上。
年年吃“年饭”,但这辈子让我最难忘的就是1987年那顿年饭,不仅是父亲去世的第一个春节,更是在那个寒冷飘雪的冬日里,让我们母子4个感觉到了人世间最温暖的爱。
下面来说说我们家的家史我父亲是1945年生人,在他7岁大的时候,爷爷去世。
孤儿寡母的日子本来就艰难,还遭受周边人的白眼,奶奶带着父亲蜗居的三间土坯房,被家族几个长辈觊觎很久。
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几年后,奶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扫地出门,不得已带着11岁大的父亲改嫁。
奶奶再嫁的这户人家姓赵,这个继爷爷是个木匠,跟前妻育有2儿1女,其中女儿比我父亲大2岁,那两个儿子当年一个10岁、另一个6岁。
手艺人就是靠走村串巷填饱肚皮,挣点钱养家糊口,所以继爷爷在前妻去世后,家里就是指靠13岁的女儿打理,日子过得一盘散沙。
可自打奶奶进了赵家门后,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首先是孩子们出来不是披一片、搭一片邋里邋遢了,里里外外被奶奶收拾的干净利落,进门有口热饭吃。
可唯一让继爷爷不开心的是,他女儿小翠对奶奶这个继母很敌视,自打奶奶嫁进门,小翠就没给过好脸色看。
对此,继爷爷背地下也数落过自己的女儿,让她嘴甜一点,叫声“妈”又怎么了?不就舌头根打个滚的事嘛。
但小翠低着头,沉默不言,估计再说几句,眼泪就要下来了!
好在两个儿子“有奶便是娘”,跟在奶奶后面“妈”长、“妈”短的叫得很亲热,因为奶奶真的对他们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奶奶对我父亲和继爷爷的几个孩子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小翠姑姑其实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通过一年多时间的接触,她也觉出来这个晚娘其实也是个好人,但“妈”这个称呼始终不好意思喊出来。直到她第一次来月经,把床铺上染的好几块血迹后,奶奶不但没责备她,反而安慰道:“闺女啊,别怕,这证明咱翠长大了!”
奶奶不仅言语上安慰,还亲自给姑姑做卫生用品,教姑姑怎么用。
姑姑被这个“晚娘”感动得流眼泪,即便亲妈在世,也莫过如此啊,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个久违的“妈”终于从姑姑嘴里喊出来了!
当时奶奶高兴地把小翠姑姑搂在怀里,这母女二人从此关系融洽了!
我父亲在没到继爷爷家之前,奶奶让他读了一年多的书,后来奶奶改嫁到赵家,继爷爷村有个学校,所以还是让我父亲继续读。
但在那个肚子都填不饱的困难时期,加上孩子多,再说小翠姑姑连学校门槛都没进过。
为了公平起见,一年后奶奶就让父亲辍学了,跟小翠姑姑一起,给生产队放牛,挣工分。
而两个叔叔却先后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对此,父亲没有怨言,他反而觉得是继父爷4个给了他和奶奶一个家,不再遭受外人的白眼和欺负。
我父亲从小就瘦弱,个头不高,村里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豆芽”。
别看父亲瘦小,但他干活麻利,虽然跟两个弟弟没有血缘关系,可生活中处处谦让他们。对姐姐小翠,也是照顾有加。
那些年爷爷奶奶、父亲和姑姑在生产队挣工分,两个叔叔一直读书。
转眼父亲18岁,小翠姑姑20岁,两人都到了适婚年龄,奶奶一边给小翠姑姑物色婆家,一边也让媒人留意,有合适的女孩介绍给自己儿子。
有女不愁嫁,小翠姑姑找婆家容易,可接连两个媒人回来都跟奶奶抱怨说:“你家‘豆芽’人漂长得不咋样就算了,只要提到你们家的情况,对方一听还是‘继父老子’,就打退堂鼓,怕今后关系不好相处。”
奶奶听到这,一筹莫展。但无论如何,儿子是亡夫留在这世上的唯 一血脉,不管怎样,一定要给他娶妻安家。
这时候就有人给奶奶出主意,说:“你真傻,放着现成的好事不会利用,小翠比你家东胜只大2岁,就收进来做媳妇啊,如果她不愿意,让她换亲也行。”
奶奶一听,连忙摆手。
奶奶说:“小翠又不是童养媳,再说东胜也配不上咱小翠。而且更不能换亲,那样不是把闺女扔进水里了嘛!换亲的都没好人家,我不能昧了良心。”
媒人们一听直摇头,说奶奶死心眼子。
最后,小翠姑姑凭借自身的天生丽质,找了一个在镇上教书的丈夫。
对此,姑姑把奶奶对她的好,一直记在心底。后来在给父亲盖婚房时,姑姑出力又出钱。
几经周折,经人介绍,父亲跟另一个公社的女孩相亲,结果还就成了!
这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长得眉清目秀,跟父亲往一块站,看上去差不多高。
为啥父亲有福气娶到这么好看的媳妇呢?原来呀,母亲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3岁大就没了妈,后来外公续弦。
但这个外婆跟我奶奶比就差远了,她一直把我母亲看作“眼中钉”,从小到大就像使唤丫头一样,稍有不如意,就一顿打。
后来母亲到了出嫁年龄,她继母漫天要彩礼钱,谁给的钱多,就答应谁。
对于给我父亲娶媳妇,爷爷也是下了大本,他说无论如何不能叫大儿子打光棍。
就这样,爷爷奶奶举全家之力,终于把我母亲娶进门。
母亲嫁进门的第二年,二叔参军走了,二叔是初中毕业,人也很聪明,到部队锻炼几年后还提干了。
而我小叔高中毕业,后来考上广播学院,也是我们村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
爷爷在世时非常骄傲,自己两个儿子都算出人头地了。当然,他经常说奶奶是这个家的有功之臣,还说愧对我父亲,没让他多读点书。
但父亲“呵呵”一乐,总是说还是两个弟弟聪明,自己就是一个干活料,没啥好纠结的。
父母婚后生下我们兄妹仨,妹妹凤梅最小。
我们兄妹仨的童年时光是快乐的,因为两个叔叔都在外娶妻安家,他们的孩子奶奶一天都没照顾过,因为家里实在走不开,倒是我们都是爷爷奶奶含在嘴里养大的。
每年春节,除了二叔在部队身不由己、不能回来外,小叔一家三口风雨无阻往家赶,我们是个热闹的大家庭。
只不过爷爷奶奶欠了福,大概在分田到户第三年吧,爷爷去世,次年奶奶也走了。
父母是连接儿女的纽带,自打爷爷奶奶去世后,我们家过年冷清了许多,大家各忙各的,只有姑姑离得近,经常回来,二叔和小叔每年往家里邮寄各种干果,表达对我们的关心。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
我们家一开始住的是四间带走廊的瓦房,后来随着我们兄妹仨一天天长大,房间有些不够住了,再说收的粮食也没地方存放。
为了方便晾晒芝麻、豆子、棉花之类,父亲在院子里盖了两间平顶房,一间让我住,一间堆放农作物和用具。
农村平顶房设计简陋,都没有护栏,而且还没做楼梯,如果想晒东西,就爬梯子先上去,然后把需要晒的东西一点点往上用绳子拎。
有一星期天的早上,好不容易我跟父亲把几袋黄豆运上去了,可不到10点钟,乌云就压上来了,当时我和母亲在棉花地抢着摘棉花,怕被雨水浇了颜色发黄,就把平顶房上晒豆子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而父亲那天在放牛,他看到天气不对劲,就赶紧牵着牛往回赶。
也不知道是豆子沉重,还是平顶房有青苔打滑,父亲失足摔了下来,等被邻居发现时,已经不省人事。
那时候条件差,也没有电话,等村医赶过来时,发现父亲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我们家的天塌了!
那一年我19岁,弟弟16、妹妹13岁。
得知噩耗,姑姑和两个叔叔都回来了,母亲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而我们兄妹仨也少不更事,所以父亲的后事都是两个叔叔帮着操持。
父亲三天完烟,叔叔们也得走了,那时候二叔已经转业在县城一家企业当负责人,小叔离家远点,在南京。
他们临走又给我母亲留下一笔钱,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在家好好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有啥需要跟他们说一声,一定办到。
别看我一二十岁的人了,之前有父母操心,我只是吃饱饭、睡亮觉,哪里知道过日子啊,可母亲那时候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弟弟在读初中,妹妹刚小学毕业,这个家没了父亲,仿佛就要散架。
转眼父亲过了“五七”,只有姑姑和二婶回来了一趟,二叔和小叔忙,就没回来了。
想着日子还得慢慢过,母亲咬紧牙关,每天带着我去地里干活,我也开始学着犁田,想给母亲和弟弟妹妹撑起一片天。
很快年关将至,那一年特别冷,别人家欢天喜地打年货迎接新年的到来,而我们家“虾不动、水不跳”,越到这时候,越思念父亲,哪有心思过年。
刚进腊月天,小叔邮寄的包裹就来了,二叔写信说年底忙,但给了200块钱的过年费。
腊月廿八姑姑又送回来一条鱼和几斤猪肉,连糯米圆子都炸好送过来,这样我们年货差不多就够了。
那几天母亲动不动一个人躺在床上,我猜肯定又想父亲了,弟弟妹妹也懂事,帮着把饭做好,就各回各屋看书,家里一片死气沉沉。
因为是父亲去世的第一年,我们家不能贴对联、不能去串门拜年,只能在中午吃年饭时,放一挂鞭炮,然后跟其他家一样,去上年坟。
我很担心母亲如果到了父亲坟前,情绪控制不住怎么办?
但怕也没用,必须要面对。
年三十那天天空飘着雪花,路上已经有积雪了。中午11点多,我把饭菜就做好了,妹妹和我站在母亲的床头,劝她起来吃年饭。
然后我和弟弟在院子里把鞭炮放完,掩上大门,就开始吃饭。
看到母亲眼泪汪汪的不吱声,我也如同嚼蜡,想着吃完饭上坟的事。
突然,我好像听到院子门口有人说话声,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着,我也不确定谁在说话,心想可能是路过的街坊邻居吧。
不大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虚掩的大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我侧脸一看,二叔走进来了,接着是小叔,后面紧跟着小婶、二婶和堂弟堂妹。
我“欻”一下站了起来,赶忙迎了上去,母亲也带着哭腔问道:“大冷天的,你们咋都回来了呀?咋没提前说一声呢?”
小叔拍拍身上的雪花,笑着对母亲说:“本来二哥是准备提前告诉你们的,但我们电视台越到节假日越忙,我也不确定年三十能不能赶回来,所以就没让他说了,省的你们惦记。”
这时二叔接着说:“不错不错,心诚则灵,到底还是赶回来了,正好。”
母亲赶忙起身要去厨房,准备再炒几个菜,被众人拦住了。
但看到风尘仆仆的叔叔婶婶们,我在煤炉上煮了一大锅猪肉粉条,至少让他们暖和暖和。
吃完饭我们去给爷爷奶奶和父亲上坟去了,可能是看到叔叔婶婶们都回来了,母亲情绪还算稳定,没有过分的凄凄切切。
那晚我们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叔叔带我们几个孩子打“争上游”,贴纸条,逗的弟弟妹妹们时不时发出笑声。
两个婶婶怕冷,就陪母亲围坐在被窝里谈心。
因为年三十有守岁的习俗,在12点一过,二叔、小叔和我们几个,在院子里放起了长长的一挂鞭炮,迎接新年的到来。
上年坟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我两个叔叔全回来了,当时他们就相互打了声招呼,说年初一见。
果然初一一大早就有人上门拜年了,当然,我们重孝在身,是不能去互拜的。
送走一批批街坊邻居,母亲和婶婶们把饭菜做好了。
席间,二叔端起酒杯,对我母亲说:“大嫂,明天我们就该走了,临走之前,我和赵俊(小叔)想把你们娘4个今后的生活安排一下,”
二叔说完,小叔接着说:“是的,虽然大哥不在了,但还有我们哥俩呢,张诚还是让他学门手艺,不能让他爷爷的木匠手艺失传啊,我们联系好了我爸当年的徒弟吴大哥了,过完年就让张诚去拜师。”
“张峰和张丽学习成绩都不错,一定要把握好机会,靠知识改变命运。你不用担心他们俩的学费问题,我和二哥一直包到底,直到他们成人长大!”
两个叔叔铿锵有力的话语,把母亲感动得泪如雨下,她嘴里不断地说:“我们娘几个拖累你们了!也不知道上辈子敲了多少木鱼,才遇到你们,这份情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啊!”
二婶坐在母亲的旁边,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大嫂,说报答就见外了!我们是一家人啊,想当初两位老人在世时,都是你和大哥照顾,如今大哥走了,我们力所能及地帮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小婶也含着泪说:“我经常听赵俊说,他小时候是大哥背上长大的,当初家里那么穷,就是大哥和姐姐挣工分、打口粮,他才有机会上学的,否则哪有他的今天?”
大家说着、笑着、哭着,人世间最美好的画面莫过如此。
按照叔叔们的安排,后来我学了木匠手艺,正因为有这手艺,然后我跟随大家一起去北京搞装潢,师傅还把他的外甥女介绍给我做媳妇。
弟弟妹妹一个考了医科大学,另一个上了师范,如今都家庭美满,事业有成。
如今老家条件好了,家家户户通自来水,路灯、广场舞、健身场地设备齐全,跟城市没啥区别。四年前我把老家盖成别墅,给两个叔叔婶婶都预备了各自的房间,这样他们可以随时回来养老、观光。